拾朝(39)
柳息风只好接了李惊浊点的香,朝墓碑鞠了个躬,说:“以后,你的名字旁边不会要加一个‘柳氏’吧?”
“你想得倒美。”李惊浊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事,要我祖父晓得了,不把我的名字从上面划掉就不错了。”说罢,他跪下来磕了个头。
柳息风说:“许了什么愿?”
李惊浊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说:“没有。我从小就跟着祖父来扫墓,但从没有求过保佑。亡者已没有知觉,祭拜是在慰生者。从前我来,只是为了让我祖父高兴。今天我磕头,要你鞠躬,也是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我们将来难免要做不肖子孙。”
两人在墓碑边站了许久,等着香烛燃尽才下山去。
山风不小,柳息风的长发早已被吹得有些凌乱,走到山腰处他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对李惊浊说:“帮我绑头发。”
李惊浊笑起来:“刚在上面不敢?”
柳息风点头道:“李公惜文看着呐。”
“少乱讲话。”李惊浊被柳息风这么一讲,都感觉诡异了起来。而且他是第一次替人束头发,一边想着从未谋面的李公惜文一边摆弄头发,弄了半天才弄好。
“好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晃晃头发,转过身来,掌心一枚新折的小小荷花灯。
四十拾鬼门
中元白天,柳息风拉着李惊浊到处走,他要看和尚念经,要看道士做法,还要看人家扮钟馗捉鬼,看到傍晚才回家。
“柳息风,昨晚你把猫放进来了?”李惊浊去书房里找手机充电线,却发现了目不忍视的一幕。
柳息风回想了一下,说:“它昨晚睡在我的毛毯上。”
李惊浊说:“你跟猫用一条毯子?”
“是啊,怎么了?”柳息风忽然有种触犯家规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触犯了哪一条。
李惊浊先不打算追究毛毯问题,他把充电线举到柳息风眼前:“你看看,你的猫干的。”
充电线被咬成了一截一截的,支离破碎。铁证如山,柳息风无法辩驳,只好另辟蹊径:“它也是你的猫。我们的猫。”
教育问题两人都有责任。李惊浊讲不过柳息风,只好决定过两天再去买一根充电线,手机没电就没电吧,反正也不怎么用。
两个人吃过晚饭,便在门前做河灯。
柳息风折荷花,李惊浊做小蜡烛。到天将黑时,两人已经做满了一个篮底。
夜幕将临,河岸沉沉,身边的野草,近处的田野,远处的山丘都只剩下了一层墨色的轮廓。一日最后的余晖从山背后织出一圈微薄的赤金之色,同时也从天边落进缓缓向西的河水里。
两人下到了岸边,点燃河灯,放到水面。
一盏盏亮起的荷花灯随着水流往西而去,柳息风说:“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李惊浊说:“你真信每盏河灯上都托着一缕亡魂?”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的亲人都健在吧。”
李惊浊想了想,说:“嗯。我长到现在,还没有参加过葬礼。”
“你看。”柳息风拿起最后一盏荷花灯,“这是纸做的,我清楚。今天太平镇这一片无数人家,不晓得烧了多少纸钱、纸房子、纸车马,地底下的人真的用得到吗?可能就像你说的,是为了生者好过吧。亡者没有知觉,生者却有追思。亲朋故去,不信他们乘上荷花灯西去,就只能信他们被蛆虫细菌吃了个干净,你觉得,人们愿意信哪个呢?”
李惊浊看着那点点闪烁的河灯,一时讲不出话来。
柳息风将手上那盏荷花灯点亮,送进水中。最后这盏放得最晚,离前面的河灯都很远,孤零零地漂在最末,就像在等待最后一缕跟不上队伍的孤魂。
“吹首曲子吧。”李惊浊忽然说,“你会吹《百鬼夜行抄》吗?”
“没听过。”柳息风说,“你先唱一遍。”
李惊浊轻轻将高潮部分哼了一遍,柳息风听过便吹。
“等等。”李惊浊说,“你吹得不对。”
柳息风蹙眉,说:“不可能。”
李惊浊说:“真的不对。”
柳息风说:“那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又哼了一遍,柳息风越听越不对劲,欲言又止。
李惊浊说:“怎么了?”
柳息风说:“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不明所以,又哼了一遍。柳息风的神情极度一言难尽,良久,他才委婉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三遍哼得,都不太一样?”
李惊浊知道自己唱歌(其实并不止)有一点跑调,所以以往柳息风撺掇他唱歌的时候他都无情拒绝了,可他没想到自己连哼同一首歌都能哼成三遍不一样的,耳根不禁红了起来。
“吹个别的吧。”柳息风忍着笑,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好像知道他会脸红,“我想想……《渔光曲》吧。”
夜色中,缓慢的笛声仿佛带着无限缱绻与追忆,与河面上那十来盏星星点点的荷花灯一同飘向忘川……当笛声止在一声绵长的尾音时,最后一盏荷花灯的映出的深红倒影也消失在了河水尽头。
两人慢慢走路回到家,李惊浊关好门窗,说:“明早之前就不出去了。”
柳息风调侃:“小李医生一身正气,头顶唯物主义光辉,何惧门外魑魅魍魉?”
李惊浊笑骂:“门外的可比门里的好对付多了。”又问,“你今晚做什么?还一个人写小说?”
柳息风说:“不写了。我去写封信给余年,那小说要从头改起。”
李惊浊说:“不是之前几天才讲要写完二三部吗?连第一部都要改?”
柳息风“嗯”一声:“心态变了。长篇小说就这一点麻烦,时间跨度比较大,如果想法有了大的变化,就很难跟一开始的时候保持一致。”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以为作家都是提前规划好所有人物和情节,然后只管一口气写下去就行。”
“不仅是人物和情节的事。你想。”柳息风说,“比如现在有个作者要写爱国主义题材,讲个人为集体的忘我奉献。他预备写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写到二十万字的时候却突然在身边的各种审查环境中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极权:集体不只可以让个人消失,集体还可以让个人从未存在过。于是他开始怀疑他的集体主义,想要重新歌颂个人主义与自由精神——这个时候,当然,这个作者还是可以继续写,但是写自己也不信的东西就会比较难受。他可以选择难受着写完,也可以选择不写了。”
“……这样。”李惊浊思索一阵,好奇道,“如果你是那位作家,你选择写还是不写?噢,对,你刚才讲,你要大改。看来,你会选择不写。”
柳息风不答,而先问:“如果是你,你写不写?”
李惊浊说:“我肯定不会写。”
柳息风说:“意料之中。其实这两个主题我都不想写。不过,如果我已经写了,我就会继续写下去。”
李惊浊说:“就算你不信,也可以写?”
“我信的东西很少。”柳息风笑了笑,眼中不起波澜,“人们总是在动荡时要民族主义,在和平时要自由精神,不是么?写什么都会被记起,写什么都会被遗忘。”
“也是。”李惊浊问,“那你自己呢?是因为什么要大改?”
柳息风语气平淡道:“昨天忽然觉得前面没写好。”
李惊浊还欲细谈,柳息风就搂着他,亲一口,说:“我先去书房写信。”
李惊浊回吻,说:“我去小客厅看书等你。”
柳息风刚转身,又转回来,从堂屋里翻找一番,拿出几本书来放到李惊浊手上:“都是我写的。不过这几本写得不怎么样,你将就看。”
李惊浊把书抱到小客厅去,放一张柳息风喜欢的唱片,打开立式米色绣布仿长灯笼形台灯,然后便像柳息风似的靠到躺椅上,翻那几本书。几本书都是用笔名发表,有的听过,有的没听过,李惊浊按照出版年份排了序,从头看起。
第一本书看了不到一百页,一团阴影笼罩下来,李惊浊抬起头正好吻上柳息风的唇。吻着吻着,李惊浊手上的书就被柳息风抽走了。他挣扎着想拿回书:“我还没看完,也没放书签——唔。”
“书还能比我讲得好么?”柳息风一边侵犯他的口腔,一边用带磁性的低沉声音诱惑道,“看到哪里了?我讲给你听。”
“看到,看到……唔……嗯……”李惊浊根本想不起自己看到哪里了,上颚被挑逗着,舌头被玩弄着,唇瓣被吮吸着,嘴巴也一直被强迫打开,连口水都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来。
柳息风用食指抹去他唇角的唾液,故意伸到他眼前,说:“我就这么让你垂涎欲滴?”
李惊浊想反驳,可口腔却被柳息风的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搅弄着,只能嗯嗯唔唔个不停,连个完整的词语也说不清楚。他在意乱情迷中摸到柳息风的后脑,扯开发带,霎时间长发倾泻下来,落了他一身。
忽然,只听见“咚”的一声。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扯发带时手臂动作太大把什么东西撞落到了地上,却也顾不上检查。
柳息风手上的动作没停,抬头看了一眼木制的天花板,眉心微微拧起来。小客厅的上面正对着二楼一间杂物间,两层楼中间隔的就是一层木制解构,或许李惊浊没有发现,但是他能听出那声闷响是从二楼杂物间地板上传下来的……难道是猫撞落了什么东西?
“柳息风……”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的眉眼,鼻子,嘴唇,怎么都看不够,他一只手抚摸柳息风的发,一只手去扯柳息风的上衣,嘴上还喘息着要求道,“……看我。你看着我。”
他刚说罢,嘴巴就被柳息风的唇封上。柳息风的手从他的锁骨中线一路向下,指尖触及之处,都引起一片电流,讲不出的酥麻。心跳得太快,血流得太快,李惊浊可以感觉到颈侧和腹股沟两侧的跃动,那可能都不是跃动,而更像不受控制的抽搐,他甚至有一种这几处的动脉下一刻就要跳出皮肤表面的错觉。
柳息风一边给予李惊浊欢喜,一边伸长手臂拉起台灯的灯绳。手指稍一用力,绣布灯笼中的灯泡灭了,室内骤然一片黑暗,柳息风微微抬眼,只见天花板的木板缝中泻出一丝极微弱的光来,刚好落在一楼的地面上。
柳息风手指猛地收紧,很快就将台灯再次拉亮了,台灯的光线强,强弱一对比,方才从天花板缝泻下的一丝光便又瞬间不见了。可是李惊浊已经发现了不对,但他还没有完全从快感中脱离出来,只是一边着迷地抚摸柳息风的胸腰,一边问:“怎么楼上有光?你忘记关灯了吗?”
柳息风安慰般吻了吻李惊浊的唇角,脑中却在回想着,正上方的杂物间放了十几箱他不常穿的衣服,十几箱鞋子,各类雨伞遮阳伞,几十个花瓶,几十个烟灰缸,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