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55)
“不用觉得可惜。”柳息风笑了笑,说,“还会有更好的。”
“可是我想要你写。”李惊浊盯着柳息风,认真道,“如果是我要你写的,也不行么?”
李惊浊想,《太平镇》比《禁止说话》更好,比之前他看过的柳息风写的任何一本都要好。柳息风写东西很快,《太平镇》是从今年春天才开始写的,但这不代表《太平镇》是几个月就能写出来的东西。几个月,是把字写到纸上的时间。而写一本书真正需要的时间其实等于作者的年龄。
二十九年。李惊浊不想要柳息风放弃。
柳息风拎起一页面目模糊的湿稿纸,说:“它已经成了这样,不要再想了。”
李惊浊沉着脸看了半天那纸,忽然灵光乍现:“余年那里有复印稿,你上次给他寄的。”
“他那里也只有第一部。”柳息风说,“不要想这篇了。以后会有更好的,信我一次。”
李惊浊相信柳息风能写出更好的,可是还是闷了两天。
十月六日上午,李夫人打电话来,问HIV的检查结果。
从中元到今天,刚好过了六周。
本来李惊浊是答应了明天让柳息风陪着去做检查,但是他现在觉得索性就今天做了,省得母亲担心,也省得明天柳息风等报告的时候担心。
于是他对电话那边说:“我等下就去抽个血。出结果应该很快。”
李夫人说:“肯定没有事的。”又有些自相矛盾地说,“一有结果赶紧告诉我。我们都在等。”
李惊浊应了好,要她放心。
在自己医院什么都方便,李惊浊跟导师打了声招呼就用导师的门诊账号挂了号开了检查单,打出条形码贴在采血管上,再让自己科室的护士姐姐帮忙抽了一管子血,就直接把管子送去检验了。
负责检验的医生里正好有一个是他本科时的同学,接了管子就说一出结果就发消息给他。
李惊浊也没时间等报告,道了谢就回去继续跟导师的门诊了。
到了傍晚,柳息风照常去接李惊浊下班,李惊浊一上车就说:“今晚不加班。”
柳息风高兴道:“真的?今天正好有朋友送了新鲜螃蟹和银鱼,回去就做给你吃。”
李惊浊说:“先去一趟超市。”
柳息风点头,说:“以后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可以提前告诉我,我来之前就顺路买了。”
李惊浊说:“一起逛超市,不好么?”
“好,当然好。”柳息风一边开车,一边笑看一眼李惊浊,从善如流。
到了超市,李惊浊随手拿了几样水果,然后就去结账。
柳息风往推车里看:“你这么喜欢吃芒果啊。”
李惊浊也往推车里看:“哦,我拿了芒果吗?”
柳息风说:“拿了,五盒。你到底想买什么?”
走到结账区,李惊浊若无其事地从货架上扫走一整排冈本,说:“上次那个牌子橡胶味太重。”
“等等。”柳息风抓住李惊浊的手臂,“你……?”
“阴性。”李惊浊假装镇定地快步去结账。
大概是套的数量太多,收银员的目光很暧昧。
李惊浊尽量面无表情。
柳息风却掩不住喜色地对收银员说:“用得完。”说罢还伸长了手绕过后面排队的顾客,又去拿了两瓶润滑剂。
李惊浊在收银台下面踢了柳息风一脚。
柳息风挨了一脚,笑容更甚。
结完账,李惊浊也忍不住笑出声,笑完又说:“你就这么兴奋?”
柳息风满眼激动地说:“你就不兴奋?快上车。”
李惊浊确实也很兴奋,却还是提醒道:“安全驾驶啊老柳。不急在这几十分钟。”
“驾驶?”一上车,柳息风就把李惊浊连同座椅靠背一起放倒,“我不驾驶。傻子才驾驶。”
六十拾年华
他们的柳树苗一天天长大了,长得越来越好。
他们之间残缺的信任却长得很慢。
十月底的时候,李惊浊按照每年的惯例打算去预约一个体检。
“你今年体检过了么?没有的话就跟我一起去。”他对柳息风说。
“我很健康。”柳息风自信道。
“体检报告给我看一下。”李惊浊说。
“我忘记丢在哪里了。”柳息风躲到猫身后。
李惊浊把猫拎开,说:“你又开始骗我了?”
柳息风非常冤屈地翻箱倒柜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一个文件袋,上交给李惊浊。李惊浊一看,真的是柳息风的体检报告,时间是今年春节后。
“我哪里敢骗你。”柳息风敢言而不敢怒。
李惊浊翻了翻体检报告,有点诧异地说:“你还真挺健康的。”
“那当然。”柳息风自得道。
到了十一月,气温已经很低,柳息风却仍穿着一条轻薄的烟色丝绸长裤。他腰窄腿长,比例上佳,车门一开,光露一条腿便引人遐想,走起路来裤管更是袅袅摇曳,而裤子延伸到臀部时却又服帖得恰到好处,让饱满的臀线就那么勾人地消失在了柔软长发的末端。
他似乎对旁人的视线一无所知,旁若无人地站在住院部楼下等李惊浊一起吃晚饭。
李惊浊下楼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柳息风问:“出什么事了?”
“有个住了一段时间院的老人,是我管的病人,下午去世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观察着李惊浊的神色,想到了他们在宗老板茶室阁楼里的对话,于是斟酌着问:“突然去世的?是……事故?”
“不是。”李惊浊摇头,“早就下过病危通知书,一天三个病志,也都清楚病人确实是没什么希望了。”
柳息风说:“那是家属……?”因为李惊浊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如果早知没有救,应该不至于是这样的反应。
“家属很好,就是……”李惊浊不太想讲,转眼正好看见柳息风在寒风中飘荡的裤腿,以及一截裸露的脚踝,就说,“我不是才给你买了秋裤吗?”
柳息风说:“我不冷。”
“不冷?”李惊浊捏了一下柳息风的手,一片冰凉。
“……不太冷。”柳息风逞强道。
李惊浊停下脚步,板着脸看柳息风:“你又骗我?”
“我——”柳息风觉得这种程度完全不能算骗人,可在李惊浊的目光下,他不敢再做挣扎,只能承认,“……是有点冷。”
李惊浊说:“有点?”
柳息风揉了一下鼻子,克制住要打喷嚏的欲望,说:“……非常。”
李惊浊/白他一眼,把他的手捂热,说:“明天记得一定要加条裤子。”
柳息风保证:“一定加。”
晚上回到家,柳息风后去洗澡,李惊浊特意把秋裤拿出来放在柳息风床头,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他看的是阎连科的《我与父辈》,看着看着就又想起白天去世的病人。
等柳息风洗完澡回来,他还是忍不住对柳息风说了白天的事:“那位老人的家属确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是……老人走得很痛苦。”
柳息风坐到他身边,安静地揽过他的肩。
李惊浊看着被子沉默了一阵,说:“你读过鲁迅的一篇文章么?《父亲的病》。我中学时候读的,是一次语文考试时候的一篇阅读理解。”
柳息风“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你记不记得那篇文章的结尾?”李惊浊回忆着,说,“当时鲁迅的父亲已经在弥留之际,鲁迅在病床前守着。亲戚就催他,说:‘叫呀,你父亲就要断气了,快叫呀!’鲁迅便一遍一遍地叫父亲,每每将沉睡过去的父亲又叫回来,父亲面色痛苦,要他不要再嚷,可他还是继续叫,一直叫到父亲咽气。后来鲁迅回想起来,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对不起父亲的一件事。”
柳息风没有讲话,只默默听着。
“今天老人的子女都在,要我们一遍一遍地抢救明知救不回来的老人。”李惊浊说,“我很想告诉他们,不要这样,没有用,这样只是徒增痛苦。但是我不能。我还得去一遍一遍地让他从痛苦中醒来,直到咽气。”
“其实……”李惊浊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勉强对柳息风笑了一下,“也不算是难过吧。我就是总想起这个事。”
卧室里静了许久,柳息风才开口:“……你今天的事,与鲁迅写的,还是不一样。有时候,人们只是因为太舍不得,所以期待一个奇迹。微末的希望。希望让人自私。希望让人眼睁睁看爱的人受苦。希望让人忍受一切。”
李惊浊应了一声,发了一会儿呆,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好了。”柳息风把李惊浊手里的书抽走,“不要想了,早点睡觉。文学这个东西……让活得单一的人经历不同的人生,可你在医院把人世间都看尽了,回到家里就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嗯。”李惊浊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两人躺下来,相拥而卧。
正要入睡之际,李惊浊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于是低喊:“柳息风。”
“嗯?”柳息风在李惊浊唇边吻了一下。
“医生永远有故事可以讲,像今天这样。”李惊浊说,“我在医院,就可以一直给你讲故事。你高兴么?”
柳息风听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什么意思?”
李惊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在国内读博,我就不会一直在医院里。我的导师对我并不算差,可能他自己也有身不由己,因为环境……一直都是这样。我见过不少案例,学生跳楼,也没法撼动一个教授。其实教授也一样,一个教授,也没法撼动……固有的一些东西。大家都要安稳生活,所以也就都缄默了。我求不了所有人的公平,只能求我自己的。我不想论文再被署上别人的名字,所以要出去读博。”
柳息风问:“国内就没有一块好地方吗?”
“也不是。”李惊浊说,“可能你不了解。一些医学院的教授、医院的科室主任,就是这个行业的大佬,如果你想在国内改读同专业其他教授的博士,就会混不下去。我只能出去读博。其实之前就有同学给我发过邮件,里面有不错的项目,我想去,只是在等毕业。”
柳息风说:“既然你想,那我陪你。”
“会很枯燥。接下来几年我要去做医学研究:看文献,做实验,写论文……”李惊浊在黑暗中看着柳息风的脸,说,“你会不会觉得那种生活没意思?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时间久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啪”的一声,柳息风伸手把夜灯打开。
突然的光线让李惊浊微微眯起眼,过了几秒才看清柳息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