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罪(34)
没错,陈煜生是个律师,他也知道律师都是靠聪明的大脑和善辩的嘴巴吃饭的,可他哪能想到刚来没说了两句话就被嘲弄了一番,而且这嘲讽充满了敌意。他一瞬间便涨红着脸,,否认道:“不是,没有。”
这会儿,小姑娘端了杯咖啡进来,一瞬间,就散满屋子香气。陈煜生原本还冲他张牙舞爪的,转而却极其谄媚的跟女儿说谢谢,那小姑娘则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陈煜生也不生气,让她出去了。
秦铮铮在一旁是目瞪口呆,不禁想他们还真是神奇的父女关系。
陈煜生眯着眼睛喝了两口,被这咖啡苦得直皱眉头,等他放下杯子,刚才眉眼之间聚集的困倦一下子都散了。他把那条没受伤的腿盘在了躺椅上,正了正身体,说:“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今天找我来干什么,但是你想从我这儿打听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于公,你想往深了查小朝的案子的话,抱歉我没看见你的手续,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该做的笔录我都做过了;于私我是看在你曾经是小朝的学生才让你过来的,里子面子都给够了,你想通过私人渠道获取信息,那么我也是无可奉告的。”
秦铮铮哪想到陈煜生就跟龚月朝养得那只猫一样对他攻击性十足啊,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直接跟他较起了劲儿,话里话外都是“此地不欢迎你”的意思,怪就怪他这尴尬的身份。
“您误会了……”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了父亲的工作日记,翻到做了折叠印子的地方,站起来递给了陈煜生,“我爸曾经也是一名警察,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您看一下吧。”
陈煜生一脸疑惑地接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番,然后继续保持那一脸疑惑,将目光转移到秦铮铮身上。
秦铮铮说:“我是一个警察,您是一名律师,咱们两个人对于做假证和伪证的后果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陈煜生的脸上瞬间便笼罩着一层说不透的阴霾,“你威胁我?”
秦铮铮摇头否认,“我早知道,任何犯罪都不会是完美的,都会有它的动机和突破口,只要找到一个点,案子就会迎刃而解。之前,龚老师的案子就是找不到所谓的动机的,就连帮你报复这个理由都显得十分牵强,在王雪绛的案子之前,我都不信是他做的。直到我无意中看见了这个,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铤而走险,用自己的前途相搏了。”说着,秦铮铮又想起父亲记叙的过往,不自觉便伤感起来,他强制自己压掉心中异样的情绪,吸了吸鼻子,说:“我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把它交给我的同事,这样的话,我们整个刑警队都不会被上面一直压着,我们队长和副队长也不会一直为难了,这样我们都会轻松。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的话,龚老师……他就会被判更重的罪,我不想,他曾经那么帮我,他出事儿了之后,我什么都帮不上就算了,我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那你找我想干什么?”陈煜生的语气有些松动了,他的警惕性也放下了,他把那个笔记本还给秦铮铮。
“我想问你,龚老师……他真的经历过我爸爸日记里所写的这些事情吗?”他问完了,举起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放到耳旁做发誓状:“陈律师,请相信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陈煜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用拇指拭去了嘴唇边残留着的咖啡液体,先冷笑一声,说:“别人都说人性本善,其实我是觉得人性本恶,你没经历过的事情,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人的身体里究竟会住着一个怎么样凶残的恶魔,而这个恶魔,会给一个孩子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
“……真的是这样的吗?”
秦铮铮分明看见陈煜生点了点头,然后听见他说:“秦铮铮,你今天听完了我的叙述,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要是说出去,让这个屋子外的其他人知道的话,姑且不谈小朝会怎样,你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铮铮从把手机导航设成“清帆律师事务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往一个深渊里义无返顾的跳,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路标都写着正义,究竟哪条是对的,他也不知道,只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能做任何背弃龚月朝的事。
那个在操场上捧着篮球喊他名字的老师,那个从校长室出来后站在夕阳余晖下镶着一层金色的老师,那个在讲台上传道受业的老师,那个觉得他笨露出一副嫌弃表情的老师……他的青春是与这位老师羁绊在一起的,他帮他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日子,为他失去父亲时解开了最难解开的心结,那他又怎么能背叛呢?
当初披着一身警服的父亲没有帮龚月朝做到的事情,他可以帮着父亲实现的。
秦铮铮这样想,然后笃定地说:“你放心。”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父亲曾经跟龚月朝说过的话:“叔叔帮你做主。”然后看见了满脸是伤的小男孩儿感激并且充满期待地冲他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秦铮铮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总是有些恍惚,虽然他在临走前陈煜生让他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忘了,但是他又不得不反反复复的带着画面去回忆陈煜生跟他说过的关于龚月朝年少时的事,几乎不受控制了一样。然而雪后路滑,他还得认真开车,等他好不容易到了家,下车时腿都是软的。
回家后,秦铮铮觉得累极了,倒在床上半天都不愿意动,他妈妈问他去哪儿了,中午吃了没他都没回答,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肆了继续去想陈煜生口中关于龚月朝的林林总总。此时他在陈煜生家流过眼泪的眼睛又涩又痛的,望着天花板陷入一片迷茫之中。他知道了,了解了,才发现龚月朝的过去有多苦,是他不敢想象的苦。然而,与龚月朝的过去成为对比的是他的现在,因为在他的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苦大仇深,反而是一种对于美好生活的珍视。难怪他的眼睛里总是写满了故事,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故事。
“他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陈煜生对他说:“你知道吗?小朝面对生活,始终是心怀善意的,他也用他的善意感染了很多人,包括你,和我。”陈煜生说这话的时候明显顿了顿,突然间陷入到了某种感恩的情绪中,“他不愿意诉说过去,什么难过的、不开心的,都是自己往肚子里吞咽,去消化。他去看心理医生,按照医嘱服药,坚持锻炼身体,敬业的工作,他是想要走出过去的阴霾的……”
“那……心理医生的事情……”秦铮铮想到了龚月朝提到的证人,叫什么王雨柔的,那是她出了伪证吗?
陈煜生懂了他的意思,证实了他的想法,“王医生出了伪证,事实上,我也在查这件事情。这人是我介绍给小朝的,她甚至在个人情感上是喜欢小朝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警方询问的时候,说她不认识小朝。”陈煜生叹了口气,又说:“可是她的证词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精神鉴定才是最关键的,现在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出了问题……”
“也许……”秦铮铮直来直去的,他始终觉得那种鉴定类的东西是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上做出来的,也许龚月朝的心理治疗真的成功了呢?
陈煜生摇头说:“事实上,我曾经通过门路帮小朝做过类似的鉴定的,我手里有以前的鉴定结果,但是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在考虑要不要在法庭上拿出来,因为过去不代表现在,我是怕对小朝的未来造成不好的影响。”
“龚老师家里总归会有看心理医生的手续吧,就病历什么的,我去看看……”说着,他一时冲动,就站了起来。
“你们警方都去他家搜了,搜到什么了吗?”陈煜生问。
的确是没什么,秦铮铮冷静了,就又坐了下来。
“小朝他虽然很积极的配合医生的治疗,可他内心却很抵触这件事,他从来不去医院找王医生,而是周末去她的工作室,到现在大部分都只是聊天而已,早就没什么病历了。”
“那以前的呢?”
“销毁了……”
“销毁了?”秦铮铮难以置信的问道。
“是,他都给烧了。他就这样,一边争取走出来,一边又在逃避,很矛盾吧?”陈煜生苦笑着,“他现在一口苦的东西都不吃,茶啊,咖啡都不喝,不吃柚子,吃橘子要把白络都给扒干净,甚至生病了都硬挺着拒绝吃药。他不太喜欢交朋友,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很多的学生,他说看见很多朝气蓬勃的孩子会开心。他状态最差的时候整晚的睡不着觉,现在也都挺过来了,就已经很好了……”说着,陈煜生吸了吸鼻子,秦铮铮分明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伤感以及湿润的眼泪。
“我……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可能就不会那么固执的仅仅因为当年龚月朝的冷漠而四年拒绝与他交流,他后悔得要命,可是又哪里有后悔药可以买。一个孩子从充满了同学霸凌的少年时期成长起来,凭借自己坚决的意志,到今天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高中老师,这中间要经历多少磨难啊。
陈煜生摇头,“除了你我,谁都不知道,就连他的母亲都不会意识到他的儿子究竟有多苦。要不是不能打女人,要不是我腿没全好,他妈妈前几天过来找我,对小朝出事儿表现出愤怒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打人的。”他说着话,分明攥紧了拳头,语气也加重了。
“他妈妈……”
“他出事之后,他妈妈找我哭,又说很失望,说什么小朝太不让人省心了,害得她女儿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我就说她,你儿子当年在学校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她流着眼泪不说话了。小朝心里的苦,除了他自己,谁又能体会。”
此时,秦铮铮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他甚至忘了是怎么走出陈煜生家的大门了,他只听见陈煜生劝他:“你别冲动的去找你们领导说什么不该说的,他的案子我和乔律师会办的,以后就算在里面也肯定不会让他受委屈,该打点的都由我们来出头,你好好当你的警察,以后你和他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你对他都好。”
秦铮铮知道陈煜生的意思,龚月朝的案子他不是没参与过,这其中的阻难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陈煜生话里话外就是告诉他,龚月朝的案子到了今天的地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让他平平稳稳的走完法院开庭的流程和静待判决结果,然后安心的去监狱服刑,就是最顺利的。那些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的权利的奴隶们想必此时都在衡量这其中的轻重,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好。陈煜生也在暗示他这场势力的角力中不能再有任何人去牺牲了,他一个普通的小警察参与过多的话,到最后只会成为祭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