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罪(73)
但龚月朝的“度”又把握的特别好,当他走出那间办公室,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在酒桌上与他们谈笑风生,高谈阔论,大开大合间,宛若换了一个人。
他并不回避去谈他那三年半的监狱生涯,既然很多人对他的经历好奇又惋惜,那他就拿出来说。因为这是了解他的一个渠道,毕竟真是很多人无法去亲身感受的。监狱中的尔虞我诈,管教的贪得无厌,以及那些身陷牢笼中的人们的经历……是谈资,也是他们了解他的渠道。他坦然、大度的谈着这一切,婉转的告诉大家自己不想再进去,告诉他们自己从教师一举成为一个在大集团下面讨生活的小人物有多么的不容易。外面总称他为“龚总”,但是龚月朝说了,这个“总”是时沐城给他的,如果没有时沐城,他就什么都不是。这是借着外人之口跟时沐城表忠心,也是让时沐城知道他做这一切并无私心。
他明白,时沐城虽然信任他,可最终,他也要让时沐城信任的点有理有据。
就这样,他涉足沐城集团三个月,走过了别人三年都走不上的高峰,带回来的成绩也是显著的。沐城集团产业园项目的各项手续申报,原本是快难啃的硬骨头,顾铭做了一半,撂挑子给了他,他从中间接手,正将各个项目逐个击破,在一个月内便拿下了一期工程的项目用地手续,就连北山区林业局和土地局两个部门,经常与他打交道的工作人员都大呼效率高。
这个效率高,所含的深意无非就是想表达这个过程中最难去攻坚的是省林业厅的那个审批处处长黄庸。
黄庸,现任省林业厅审批处处长。他原本是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主任,在全省成立政务服务中心后,便到政务服务中心任职。他年届五十,一头花白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个头不高,微胖,从面相上看有点像某个经常在电视剧中扮演大叔的明星,是那种温顺和蔼而又很好说话的样子,而实际上懂他的人却对他怨声载道。
其实,早在他进入到审批处之前就已经声名在外,笑面虎一个,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实则还会在背后阴你的那种。当他到了新岗位,人们开始对他新的期许,还幻想他能改变风格,可与他打过交道之后,大家才发现他的为人处世原则不仅丝毫没有改变,他的那副嘴脸倒是和以前并无两样,还变本加厉的添了许多新花样来为难人。因为大权在握给了他底气,毕竟在全省范围内,所有林业相关的审批申报项目都得经他手签字。
黄勇处长最出名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刚上任不久,一个投资上千万的大型矿山企业的审批项目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因为他突然走马上任,经历了长达半年之久的筹备最终付之东流,没能通过审批。后来投资者打不起消耗战,孤注一掷投入生产,结果没两个月,就赶上全国大规模的环保督查,在这次督查中,巡视组不仅对该企业因在没有用地手续的前提下生产而开具巨额罚单,还牵连了当地职权部门的不少领导,背上了大大小小不一样的处分,甚至有一个直接摘了顶戴下岗回家。而黄庸,则清清白白,还在一次采访中提及此事,声称此类企业就要不能留有余地任其发展,他要坚定的遵守国家各样政策法规。这个企业一时间从巅峰到谷底,过程不过几个月,最后走向了濒临破产的不归路。
其实后来人们陆陆续续听说了不少传闻,其中最笃定的一条是这个矿企的申报手续实际上是合法合规的,而且流程上已经超过了省政府的政务服务网站上公示的办事时限,申报通不过,只是项目方没有满足黄处长的私欲罢了,他从鸡蛋里挑骨头的找了个借口,成了黄处长手下斩获的一个死项目。至于什么私欲,经历此事的人没有细说,敷衍带过罢了。
龚月朝听说此事,便觉得十分棘手,可是当他顺利的跑完了第一笔审批手续,又在土地部门拿到了用地许可证之后,他发现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甚至还沾沾自喜的觉得这是给自己开了一个好头。可当他将项目推进到第二个的时候,才遇到了无法想象的阻碍。
一次、两次、三次……省政府服务审批大厅他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每每推开厚重的大门,看见黄庸那厚重的镜片后面投出来对他那审视的目光时,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就像身上被涂了一层油腻腻的蜡油,抹不开,撕不掉。
龚月朝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一个特例,他甚至没跟别人分享过这样的感受,只是每次去找黄庸办事都必须去面对他那张虚伪的面孔,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这周去找他,又碰了一头的软钉子,甚至好脾气的冯裴都很气愤于黄庸打得那一手不明所以的太极而大吐苦水:“这人到底想要什么,敞开天窗说亮话就是了,干吗推三阻四的,惹的人心烦。”
龚月朝皱着眉头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极其烦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根抽了起来。
他没烟瘾,常揣着是因为需要拿出来应酬,如今反倒成了他排遣苦闷的发泄口,看着缕缕青烟顺着窗户飘散出去,也是带走了不少烦恼。
今天,他在酒桌上知了所以然。
经过周六一上午的忙碌,北山区林业局陪他加班的两个工作人员终于把送审卷按照省林业厅反馈的修改意见修改完毕,并且承诺他说周一一上班就去找办公室盖章,直接送去市局拿新的审核意见。
龚月朝见事情顺利,大手一挥,说:“我来安排车,拿到审核意见的话,我就直奔省厅找黄庸处长。”他说这话时,很庆幸自己就在张州,如果换做省内其他城市,来回跑高速都是一笔费用。
龚月朝的爽快是在北山区林业局办事情的项目方里出了名的,丝毫不矫揉造作,也不抱怨,他们加班加点,他从来都把后勤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会儿已是中午,龚月朝又订了饭店表示感谢。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在饭桌上,那个林业局负责用地项目审批的林政股股长田简在喝了些酒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终于道出了黄庸的秘密。
“龚总,你为人坦荡又踏实,称你一声兄弟也算亲近。”田简今年四十多,和时沐城的年纪相仿,他最开始还对龚月朝公事公办,态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相处一段时间下来,认识到了龚月朝为人的本质,便兄弟相称了,“那个黄处长,不爱钱也不图财,我们内行人都说他……喜欢走偏门,你懂吧,就喜欢男人……”田简这话很委婉,席间的几个男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龚月朝瞬间联想自己到昨晚和秦铮铮的那码子事儿,还防备的看了一眼田简,想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介怀的。
田简似乎见多识广,或者完全当个笑话在讲,倒也没带什么偏见,“那个矿企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事情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其实,从根源上来说,是他看中了老板的小儿子,明里暗里意会过多次,人家怎么都不同意,但又没法告他,只能吃哑巴亏。这老家伙,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人又阴损,很多人吃过他的哑巴亏。”
听这话时,明显冯裴显然也是震惊的,他指指龚月朝,磕磕巴巴的问:“田哥,您的意思是他看上我们龚总了?”
龚月朝用眼刀狠狠地睕了冯裴一下,冯裴识相赶紧闭嘴,继续听田简的推断,谁知田简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点点头,说:“我看是。他这招百试不爽,项目方不少来我这儿抱怨的,但这种事,没人真的去点破的,里子面子都过不去。咱们这社会,嫖女人算嫖,嫖男人没法说都,实际上是咱们男人吃亏。还有不少项目方,真的给他找了鸭子,送上他的床。”田简这个时候就连语气都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说:“这人还是个……怎么说呢?就是在下面的,你懂吧?”
林政股那位小办事员在旁边听着直乐,龚月朝只好举起酒杯来掩饰他的尴尬,听田简后面的那段话,再联想黄庸的长相,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龚月朝的酒量见长,可还是敌不过酒精。回去的路上,在车上就醉得睡着了,等他醒了,又是熟悉的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好自己就在家。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手边除了他的猫二饼,还多了一个人。二饼在他怀里,安稳的打着小呼噜,而秦铮铮则就在他身边,侧过脸就能见到了,他也睡着,呼吸很均匀。
其实他真的被黄庸膈应到了,一想起来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可此时,却是平静又安稳。
龚月朝抬起手,顺了顺秦铮铮的头发,不等他动几下手,男孩儿悠悠转醒,睁开眼,随手还揉了揉。他的手毫无防备的僵在半空中,与此同时,龚月朝甚至想解释什么,却被秦铮铮的一个亲吻堵住了话头。
第七十六章
偷了一个香吻秦铮铮似乎怕挨揍,赶紧下了床,他问龚月朝:“老师,饿不饿?我买了好多菜,你想吃什么?要不我给你煮碗疙瘩汤吧?再卧个鸡蛋,怎么样?”
年轻人连珠炮似的问了他好多问题,龚月朝那被酒精浸淫的大脑一时间反应不了那么快,用了点儿时间消化了一会儿,才对秦铮铮说:“我现在还不太饿,你饿了的话,就随便做点什么吧,不用管我了,我还想再睡会儿。”龚月朝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刚醒之后的慵懒。他这不过是随便找了个托词,睡了一下午的他这会儿哪还睡得着,只是因为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压抑得难受,他需要一个思考的空间。这会儿秦铮铮在他身边,他没法沉下心来想事情,只好婉转的赶人了。
秦铮铮听龚月朝这么说,似乎也不在意,只“哦”了一声,便乖巧的离开了房间,之后随着一阵门响,室内便立刻恢复了安静。
龚月朝一闭上眼,他的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出黄庸那张让人觉得恶心的脸。其实最开始他还不觉得,甚至在想,这人看上去还挺好说话的,至少要比他接触过的一些人把心机写在脸上的人面善不少。可最近,随着他在工作中遭遇到的这些阻碍,又从田简哪里知道了这一切发生的机缘,再回想起来就觉得真是太膈应了。他甚至还能脑补出黄庸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的样子,越发觉得反胃。
可是这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都是次要的,现在他主要面临的问题还是黄庸那关究竟要怎么过。
现在,沐城集团产业园项目还有五、六个项目的手续需要办理,此时时间已近年底,最近这段时间,他每次去那个政务服务中心办事,总会感觉到四处都萦绕着一股子濒临放假的松散感,效率非常之低。他们这些项目方有苦难言,对啊,忙碌了一整年的各行各业,都想着要在这种时候放松一下自己,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到了他这里不行,时间不等人,时沐城虽没明说,可他的意思龚月朝是懂的——他们势必要在年底前搞定目前正在进展中的项目,因为不仅仅有好多手续到了明年就要重新去开具,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