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175)
“等一下。”长公主感觉被鲁王次子一口一个草民说得头有些发痛,她道:“不必一口一个草民,你是民,不是草。”
“是。”鲁王次子顿了顿,继续道:“家里没有什么余财,连粮食也不多,为了给我三弟治病,让我母亲养身子,我大哥入赘了鲁县洪家。但我大哥并不愿意,若非逼不得已,哪个男儿愿意舍了自己的尊严和姓氏,入赘别人家,儿女都不能随自己的姓氏。”
长公主下意识瞟了一眼屏风。
燕赵歌躺在榻上翻了个身,闻言轻轻呸了一声。我就是男子,我也愿意入赘给阿绍。
“大哥入赘之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我父亲是个要脸的,他逼不得已将大哥送出去入赘,却只接受了洪家送来的嫁妆,不肯接受过多的救济。后来鲁地旱情越来越严重,我又多了两个弟弟,一年到头种地得的粮食再养不起全家人了,我父亲便去了洪家,希望能借一些粮食来。”鲁王次子停顿了一下,道:“没有借到。”
“嗯?”长公主狐疑地道:“一点也没给?”
若是真如此,洪家便是死有余辜。她查过洪家,灭门之前是鲁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全县四成的田地都是洪家的,还多是好地。洪家当年的财富还达不到按照陵寝制度被强行迁入三辅地区的地步,却是地方豪强中数一数二的,但大晋律法却也规定了这种地方豪强应尽的义务,其中包括对官道和驿道的修整、大灾之年对穷困百姓的救济。
作为鲁县豪强,洪家是有这样的义务的。
这也是官府没有对商贾下狠手的原因,若是换做前汉武帝那个时候,一道算缗政策下去,全天下八成的商贾都倾家荡产。
“洪家那一年在鲁县施粥,未曾停过。还将地租减到了二成。”
长公主暗暗点了点头。
“我父亲去借粮虽然没有借到,洪家却遣了人来送粮。”鲁王次子道:“大约是为了照顾我父亲的颜面,我父亲惯来以宗室远亲自居。送了几次之后,我五弟,遇见了一个洪姓子弟,他给我五弟送了许多吃的,大约有半年。我抢了他送来的吃的,洪家发现了这件事,便没有再送粮食来了。”
“这人是不是司鉴宏?”
鲁王次子点点头。
原来这段渊源在这里。长公主听到这里,许多理解不了的事情也都理解了,比如为何综儿刚被过继时,十分惦记司鉴宏,甚至让母亲遣人去鲁地将人找出来,提前封了君。这是救命之恩。
“之后,之后我五弟入了长安。我父亲被封鲁王,洪家将我大哥和我大哥的几个儿子送了回来,还将洪氏也送了回来。洪家是有自知之明的,也未曾妄图让洪氏做正妻,只说看在几个儿子的份上,做个贵妾。我父亲应下了,但我母亲转头就将洪家满门杀了,霸了洪家财产。还说我大哥那几个儿子不是我大哥的血脉,是洪氏偷人生的。洪氏自缢而亡,那几个孩子被赶了出去。再之后,长安来圣旨,说要封洪氏所出长子为君,我母亲便又将人找了回来。”
长公主皱紧眉头,问道:“只找回来了一个?”
“只能找一个回来,别的都死了。”
燕赵歌在屏风后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济南王府的人最后只剩下司鉴宏一个去了北地,其他的怕是都被他杀了。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还有叔伯兄弟……
长公主问道:“你说的都属实吗?如果不属实的话,便是诬告。诬告是死罪,诬告亲属,怕是要判车裂。”
“草民所说皆是实话。洪家灭门一事,除了我母亲之外,连原济南太守也参与其中。请您明查。”鲁王次子对着长公主叩首,道:“不仅如此,便是我大哥济南王也参与其中。您既然过继了平山君,便请您一洗平山君及其兄弟的冤情。”
长公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是情况属实的话,废掉济南王府却是绰绰有余了,再给他的儿子封个国公之类的,便能堵住长安百姓的嘴,左右也该袭国公爵。
鲁王次子踏出未央宫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他站在未央宫宫门外,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偏爱总是毫无缘由的,就像他母亲偏爱长子,他偏爱四弟,而他父亲明明毫不犹豫地过继了五弟出去,却又在临终的时候老泪纵横地叫着小五。大哥不愿意入赘,却不得不入赘。四弟可以一直活到如今的,却饿死在了元兴十年。五弟也可以做他们的五弟,却懵懂地被过继了出去。
这是偏爱?还是愧疚?
是愧疚罢。
母亲这一辈子都对大哥有愧,最终成了扭曲的爱护。大哥只是很不满意入赘这件事,便要杀了洪家满门,杀了便杀了,又为什么要杀孩子呢?那一点点的不顺心,就能成为残害子嗣的理由。
说到底他有什么资格去责备母亲,四弟会饿死,不也有他的责任吗?他嫉妒四弟聪明,嫉妒他有本事,嫉妒他性子那么好,无论是长兄还是幼弟都能一视同仁。在这份嫉妒下,他利用三弟,算计五弟,最后将四弟逼上了死路,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到现在也不知被人啃食过的骨头到底在哪里。
前些年还以为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心狠如铁,所以做下这种事却毫无感觉,却越来越感觉愧疚。母亲在对大哥偏爱中的恶毒,大哥放浪形骸中恶毒却不自知,都在加重他的愧疚。
“二叔父。”
鲁王次子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马车旁边,而济南王世子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十分担忧地看着他。
“大郎怎地来了?”
“门房说您出府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我担心您出什么意外,便禀了母亲前来接您。”济南王世子很腼腆地笑着,道:“母亲说您性子有些时候会容易偏激,担心您在宫里冲撞了长公主,我来接您的话说不定可以跟长公主求求情。”
鲁王次子眼眶有些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眼眶处的眼泪憋了回去。
“大郎,我们家去。”
“哎。”
便是为了大郎,他这事也必须做不可。
便是兄长,母亲,又能如何?
他从前妄想,若是大郎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给大哥做儿子太亏了,大哥那种混账怎么配有这么孝顺懂礼的儿子。如今看来,他更不配给大郎做父亲。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养不活。
等鲁王次子走了,燕赵歌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和长公主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去鲁地探查一二?”
长公主想了一下,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洪家又都满门死绝了,找到证据的几率不大。不如将鲁王三次召进来问一问这件事,若也是同一番说辞,便是真的了。”
燕赵歌犹豫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够妥当。不论鲁王次子所说的是否是实话,鲁王三子的言辞都未必可信,他若是坐到了济南王那一边去,便是发生了的事也定然会说没有。但如果反过来,和鲁王次子是一路的,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会说有。”
“是这个问题。”长公主陷入了沉思。
燕赵歌趁此机会将她抱起来,坐在榻上。
长公主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嗔道:“别闹,说正经事呢。”
“我哪里在闹,分明我也在做正经事。”燕赵歌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肩贴着肩,足抵着足,感受着长公主的体温和柔软的躯体,恨不得将长公主整个揉进自己身体里。
“那能不能先说完这件正经事呢?”
“当然可以。”燕赵歌凑过去吻她,在她脸颊上留下一个沾着口水的印子。
长公主哭笑不得,也懒得去擦脸,靠着燕赵歌的肩,说道:“我想了一下,若是突然遣人去问罪,痕迹过于明显,万一他狗急跳墙就不美了。不如趁着年底的上计,将原济南太守召进长安,问个清楚。不说查个水落石出,但是否撒谎,却是看得出来的。”
燕赵歌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又道:“不过那济南太守如今在何处?总不会隔着十几年还在济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