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14)
乌溪对这个漂亮文雅的少年好像有种本能的抵制,总觉得他那笑容背后好像掺杂了些许别的东西似的。
他并没有接触过很多的中原人,不知道中原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只是觉得,那天朝堂上叫嚣着要杀自己的、只手遮天的大皇子也好,那位有些不知所谓的皇帝也好,抑或是总是云里雾里,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陈大人也好,都不如这位南宁王让他毛骨悚然。
景北渊就像是脸上挂了南地林子里的雾气一样,凑得再近也看不分明。乌溪觉得,这位南宁王不像是什么同龄人,而像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鬼魅,像大巫师那样,或者比大巫师还要年长,透过那层迷雾和少年的眼睛看过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善意还是恶意。
南疆的孩子,四五岁上就要和成年男人学习在林子里狩猎、防范各种毒物的基本技巧,七八岁已经可以跟着大人们一起出去了,等到十来岁,就能可以独立生活了。他们能从一阵风里辨别出来的是可以猎杀的小动物,还是凶猛残忍的猛兽,能看穿最狡猾的狐狸的伪装,本能地就知道危险在什么地方。
现在,本能告诉乌溪,不要靠近这个叫做景北渊的少年人。
景七也淡定,人和人之间是要凭缘分的,他觉得自己跟这实心眼的孩子多半是有点不投缘,也不多打扰对方,只是偶尔被赫连翊逮着出去转一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要让平安给乌溪那边送一份过去,管他是狼崽子还是兔崽子,先养熟了再说。
转眼三四年,这几年间,整天来往巫童那里的人是哪里的,景七心里也有数。
南疆巫童的背景且放在一边,单是当年他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戏耍简嗣宗的那一手,在赫连琪眼里,就已经把他当块宝了。
可惜这乌溪是属驴的,他府上还上梁下梁一路货色,那帮看门护院的南疆武士们个个一身驴脾气,看你不顺眼了,爱谁谁,大门一合,直接一句“主人不见客”甩出来,就请您自便了。
自古讲究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这南疆巫童,还就是专打笑脸人。
景七暗地里叫平安找了稳妥人,替乌溪打点了不少,他家底颇为丰厚,加上赫连沛赏下的东西不少,倒是也不在乎这点钱,只是平安每次怨气不小。
时间长了,嘟着嘴成天跟在景七身后叨咕:“主子,府上有钱,可不是拿来败的,有家底更应当好好经营,没听说过一天到晚拿着钱打水漂的……”
景七抱着本前朝轶闻,闻言头也不抬,低低地哼出一句:“你听见响儿了?”
平安愤怒了:“主子你这是养白眼狼。”老管家去年年底的时候已经正式把担子卸下来,要了恩典,回老家养老了,眼下南宁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平安在操持。一开始磕磕绊绊,篓子一堆,弄得这年轻人焦头烂额,每天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死狗一样。
景七也不去管他,事办砸了就砸,有损有余,自己心里有数,也不点出,加上身外之物,也不心疼,知道这孩子是经历过了,就能提得起来的,也由着平安自己去摸索,偶尔才出言提点几句。
也说是天分,平安是个大智若愚的孩子,看着憨憨傻傻的,管家的事情,一上了手,却真是把好手了,没过多长时间,家长里短,田庄铺子,银钱进出,上下打点,就都做得很有几分样子了,还颇有些个能用得上的心腹。
唯一的缺点,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掌家的时候,赚得少败得多,弄得他心里一直有些障碍,这一年来简直要钻到钱眼里去了,满眼孔方,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家这败家主子大手大脚混不在意的样。
“主子过了年,说话就要入朝听政了,往后逢年过节,打点人情,什么地方少得了银子?”晚秋空气微燥,景七懒得听他叨咕,转身要进书房去,平安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何苦呢?您这么着,是在二皇子那得着好了,还是那南蛮子将来感激您?好人也不是这么当……”
景七定住脚步,回头面色不善地盯着平安。
可惜平安素来知道他这脾气,明白他作色沉脸不过给别人看的,未必就真往心里去,也不怕他,仍是粗声粗气直眉愣眼地说道:“主子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景七摆着的脸瞬间跨下来了,无奈地摇摇头:“平安哪……”
“奴才在。”
景七瞅着他刚正平实老实巴交的一张脸,提起一口气来又放下,不甘心又提起口气来,又泄下,憋得他难受极了,只得骂一声:“将来你要是娶媳妇,准得娶个聋子!”
拂袖而去。
平安不以为意,跟上,张开他两片厚厚的嘴唇,继续喋喋不休:“主子,下月初三乃是陆大人寿辰,寿宴请柬送上来了,您要……”
“你自个儿看着办。”
“主子,人家是让您人到,这陆大人乃是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之人,秋闱才刚结束,朝中未来的新贵们全都要去拜会,人家请柬巴巴地送上来了……”
“就说病了。”景七脑袋里“嗡嗡嗡”一片,以前怎么没发现平安这小子这么烦?
“王爷,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您亲自去一趟,以示敬意,多结交些人,明年入朝也好……”
“平安,”景七猛地转过身来,“打从现在开始,你若是每天能闭嘴一个时辰,爷给你长例钱。”
这招最灵,平安果然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而说起赫连翊,那是另外一个扰人清净的祸害。
这一世看来,他不过是个孩子。
景七冷眼旁观着他一点一点长大,把那些容易露出来的愤怒都压回去,压在心窝里,脸上露出如同前世一般凌厉的线条,慢慢地和那记忆中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就觉得这念了七世的人,突然就面孔模糊了。
他当年觉得那年幼时就心机深沉得不行的人,其实只是个苦苦压抑着自己,在夹缝里挣扎的年轻人。景七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他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概因为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大概因为当时自己也是个孩子,只看得到他的城府,却看不见他的隐忍,看得到他经天纬地,却不知道他心里的偏执和苦楚。
这年轻的太子殿下早年太过小心翼翼殚精竭虑,猜疑已经是融入了他骨子里的东西,景七想,自己当年那点机关算尽的小聪明,该是让他暗中心惊不已吧?
反而这一世,他什么都不愿意管,什么都不愿意过脑子,只是偶尔赫连翊来的时候,默无声息地陪他坐上一会,有时候整个下午连话都不说上一句,赫连翊发他的呆,景七看自己的闲书,掌灯时分,赫连翊醒过神来时再告辞离去,有时候留下来用顿简单的晚膳,倒让赫连翊隐隐以他做个知己。
那些前世坚如磐石一般的隔阂,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世间多求而不得之事,其实只是世人不懂得何为以退为进,只说是造化弄人罢了。
最后,那位大儒陆仁清陆大人的寿宴,景七还是去了,因为赫连翊一大早下了朝,就亲自出宫来到景七府上来挖人。
第十一章 礼尚往来
尽管这人玉树临风一身清贵,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景七还是表示,很不愿意见到他。
所谓“下早朝”,其实也不过是晨起到金銮殿外例行公事地等候一会,有折子上折子,没事就当晨起锻炼,和各位大人打个招呼,想拉拢的多聊上几句,看着不顺眼的,字里行间里挤兑挤兑,然后大家各自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