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59)
景七知道他一身好功夫,寒暑不侵皮糙肉厚,也不和他客气,抱过来就裹在身上。
自那以后,乌溪还像是来上瘾了一般,每日景七出门的时候,就揣本书,跟在他身后,晚上再帮他将摊子和牌子扛回大杂院。
说来也奇怪,自打乌溪来了以后,景七的生意好像好了好多,尤其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总爱往那英俊的异族少年那里多瞟几眼,景七还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若早知道这样,便不往脸上弄许多青青黄黄的东西了。
乌溪白了他一眼,问道:“好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宁王爷当街摆摊算命?”
“本王这叫体会民间疾苦。”景七蹲在路边,咬着半个鸡腿,十分没样地说道,“再说也差不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这点小伎俩,糊弄得了贫民老百姓,还能糊弄得了那些个耳目通天的大人们?昨儿上朝的时候还叫皇上拉住,非让我给他算一卦呢。”
还真像那位爷能办出的事来,乌溪问道:“你算了么?”
“算屁,我胡说一通,那不是欺君么?”景七把啃得干干净净、狗都占不了便宜的鸡骨头丢在一边,抹抹嘴,“我就说皇上乃是真命天子,天子之命乃是天机,我这等道行不深的散仙可算不出。”
——这就不是欺君了么?
乌溪无语,瞅瞅天色,已经晚了,才要叫他回去,突然,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乌溪抬头一看,竟是太子赫连翊,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周子舒,当下愣了一下,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行了个礼,赫连翊摆摆手:“巫童不必多礼。”
景七却仍拿着他那根破棍子戳来戳去:“我可闻着了一股子贵气,这位大人贵不可言哪,算一卦不算?不准不要钱——”
赫连翊便是听说他这样胡闹得没边,看不下去了才来将他拖回去、不让他丢人现眼的,一见这无赖样子,忍不住又气又笑,干脆坐下道:“不知这位……七爷会算什么?”
景七来劲了:“哎呀,姻缘运势,大灾小病,小人不吹牛,都略有心得。大人是摸相还是测字啊?”
赫连翊似笑非笑地道:“测字。”还不待景七反应过来,便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一个“景”字。
景七干笑一声:“这个字……嗯,这个字很有意味,大人问什么?”
“姻缘。”
景七心里一震,乌溪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又见试探…
跟在赫连翊身边的周子舒往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乌溪,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景七沉默了半晌,仍是那副青黄的面孔,眼皮动也没动,心里却翻了好几个个儿。那日在东宫,临走时赫连翊脱口而出的话好像仍在耳边,隐隐透出些许别样的味道来。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三百年爱憎呼啸而过,从始而终,如须臾弹指,红颜云鬓都成了枯骨,剑胆琴心化作了飞灰。
六十三年三生石畔落拓客,六十三年冥思苦想,方才知道,原来三生石上,是没有字的。那所谓缘定几生,岂不荒谬?
这世间不变处,只有无常而已。
只有……无常而已。
景七轻轻一笑,收拢了掌心,侃侃道:“说文解字云,景,光也,上日,下京,字是好字,大人却问错了问题。”
赫连翊眼色沉沉地看着他:“我问错了什么?”
景七伸手,从裂口粗瓷的茶碗里蘸了些水,细长的手指,在桌上重写了个“景”字,道:“日出东方,天光四起,山重山,渐可攀,皇头差一点,脚下满京华,可进而不可退也,大人这字若问前程,则虽艰难险阻,亦贵不可言。”
赫连翊轻笑一声,眼角却没有笑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若……偏要问姻缘呢?”
景七摇摇头,轻笑道:“这是个无缘字,若有三生缘定,那岂不是虚‘影’一场,大人不用问我,自己心里有数。”
赫连翊低下头去,半晌,才勉强一笑,站起身来,肩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竟有些不直起来,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那招摇的“神机七爷”的牌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压不住的凄苦:“先生说得有理……”
这句话仿佛压在他喉咙里,每吐出一个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听起来有几分沙哑:“有理。”
他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荷包,丢在景七收卦资的破碗里,撞上那小半碗的铜钱,清脆作响,转身大步离去,竟是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似的,周子舒对着景七和乌溪点点头,匆忙跟上。
景七脸上的笑容像是长在那里一样,半晌不退,良久,才将那小荷包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不是碎银零钱,是只两寸大小的玉兔,兔子脚上穿了个洞,上面挂了个古旧的铃铛,风一吹,便脆生生地响起来。
他手里托着那只兔子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还是很小的时候,赫连沛给的一对玉兔,他特意找人穿了铃铛,给了赫连翊一只,另一只恐怕还在自己府上,和那些个经年旧物一起。
原来已经有十几年了。景七笑了笑,将荷包收起来,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收摊了收摊,小乌子,爷请你去对面的摊子上吃馄饨去。”说着,便弯下腰去,将招摇撞骗的摊子收到他那破匣子里,拿着木棍在一边在地上点着,一边往前走。
走了几步,才发现乌溪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撇嘴道:“干什么不走?嫌弃么?”
乌溪问道:“刚才那个人的意思,是说喜欢一个姓景的人么?”
景七站定,蹭蹭鼻子,心说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别教坏了孩子才是,便道:“什么姓‘井’姓‘河’的,都是富家公子败家取乐的玩笑话罢了,真指望算对了,还不找我呢。”
乌溪摇摇头:“他没取乐,是说正经的,我知道。”
景七哂道:“你知道什么了?小孩子家家的,好好读书是正理,想那么多干什么?”
乌溪皱眉:“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敷衍地点头道:“嗯嗯,不小了,正是全盛红颜子,无计多情无计愁的时候,哎呀——”他学着戏子的腔调哼哼唧唧地唱起来,调侃说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乌溪仍是站在原地没动,执拗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已经晃悠到了馄饨摊前,将东西放下了开始和那老板搭讪,离得远了,没听见他这句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而伊人彼岸,触手难及。
功名尘土,他乡路遥,谁有空暇,为这儿女私情一声长叹?
乌溪忽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景七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向他,问道:“你心里……有没有过一个人,觉得日日看见他,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见不到他,便每时每刻坐立不安,又不敢和他说,只觉得自己怎么都配不上他,大事小情都为他想好了,哪怕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他有一天为难,一点不高兴的地方?”
景七伸手去拿筷子的手一顿,闻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有。”
乌溪一颤,张张嘴,话音堵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良久,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