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95)
景七一早就明白,自己准备逃走的功夫,可以先省省。
此时赫连沛彻底地陷入昏迷,全靠太医拿药吊着口气,有进无出,只是个活死人。金銮殿上,终于再没人争吵。
赫连翊自上而下,高高地看着些朝臣,就连他心里也不确定,是什么人误国?是他的父皇?是些个文武百官?是他两个哥哥?
可他那如狼似虎的长兄,都已经死在西北的战场上,连尸体都拼不出一副,那……难不成是他自己么?
想来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赫连翊发现自己除了争权夺势,什么都没做成,他原本想着等他自己登基,定然要重整旧河山,可不知为什么,老天却卡着时间不给他机会。而今,他终于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却已经为时已晚。
忽然,朝臣中人出列,赫连翊目光木然地扫过去,见那人却是昔日的户部侍郎、而今的户部尚书赵明迹,干瘪老朽的人深行礼,朗声道:“太子殿下,臣有本上奏。”
赫连翊抬了一下手,示意他。
赵明迹掏出张折子,双手举起,王伍见状忙接过来,呈给赫连翊。
悄无声息地,又有不少人出列,站在赵明迹身后,只听赵明迹道:“太子殿下,臣昨夜夜观象,白虎夺紫薇光,帝星不详,而今逢乱世,皇上龙体欠安,臣等,斗胆恳请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此其一。”
赫连翊默默地看着站出来的诸位重臣,等着他的其二。
只听赵明迹缓了一口气,又道:“今兽族瓦格剌无人可挡,京城以北,北防全破,国库早空,而精锐折损殆尽,如今这仗,再不能打下去,还请太子早日定夺。”
赫连翊轻笑声,低声道:“敌人犯疆土,伤我百姓,是孤不打,便能不打的么?”
赵明迹又道:“为今之计,唯有派出使臣议和,给其所需,太子殿下,需忍得此时啊。”
赫连翊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仍是轻声问道:“赵大人的意思,是割地赔款,将半壁河山拱手送人,也在所不惜么?”
赵明迹跪倒在地,给他磕个头,一字一顿地道:“太子殿下,不可逞时之勇,臣等恳请殿下下旨,南迁国度,避其锋芒,他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啊!”
赫连翊头,没什么,目光低低地垂下,落在手上的折子上,落款处,六部九卿多半都签名字,再抬起眼,扫了一眼跟在赵明迹身后跪下的众人,叹口气,将折子丢在王伍怀里,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立会儿,仰面望着大殿上的依然光辉如旧的金匾。
“好。”他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一声。
赵明迹还以为他答应,才要叩首称圣明,却见赫连翊转过身来,望着他道:“好,赵大人出的好个祸国殃民的主意。”
随即他甩甩袖子,淡淡地吩咐道:“将赵明迹及身后诸人拿下,给孤拖出去。有……有再提迁都事者,请诸位,好好掂量下项上大好人头。”
京城大片平原,若京城失陷,则北半江山最后的关卡也崩溃,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赫连家的人纵然都不是好东西,可也不是孬种。大皇兄、大哥——若还有在之灵,别笑话兄弟自不量力啊。
赫连翊连下三道谕令,京城戒严,最后的御林军严阵以待,日发出数条令箭,分派去两广、南疆之地。雷霆手段将所有敢提及“迁都”半个字的人全部下狱发落,打算背水战。
朝会后,景七被他留下来。
赫连翊才叹口气,软软地坐下来,好像筋骨已经不足以承受压力似的,半晌,才轻轻地道:“北渊,坐。”
王伍忙搬来椅子,叫景七坐下来。景七谢坐,等着赫连翊开口,那人却像是神游外样,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半晌也没个音。
等好半,景七才低低地轻咳一声,提醒他道:“太子?”
赫连翊才回过神来似的,“嗯”声,眨眨眼,神色清明起来,抬手揉揉眉心,叹了一口气,道:“孤昨夜宿没睡,精神有些不济。”
景七默然——这些日子里整宿睡不着的,绝不止赫连翊一个人。
赫连翊勉强笑笑,也不知道是对景七说,还是自语道:“这是到决定生死的时候,京城可要有一场恶战,已经到了步田地,急也没法子,可得养好精神,才好兵来将挡。”
景七见他神色有异,有些摸不准他要说什么,便应了一声。
赫连翊看着他,极轻缓地道:“巫童是南疆之人,算来也该到我们归还质子之时,此乃大庆的事,犯不着连累他这个外族人留在京城……”
景七忽然愣住,双桃花眼登时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翊。
只听他接着道:“孤是分不开身来,趁着瓦格剌族还没有兵临城下,替孤……将他送出去吧。”
第六十九章 红纱帐里
景七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一样,半晌没回过味来,只愣愣地望着赫连翊。
赫连翊轻笑一声:“怎么了,表情这么呆?”
景七张张嘴,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赫连翊便抬起手往下压了一下,截口道:“孤不是在跟你商量——巫童虽是质子,可以他的品级,来时既然有父皇接见,去时也不该太过寒酸,所以令你送一送。”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低声道:“眼下父皇这个样子,孤脱不开身,别人恐怕品级不够,你……尽快动身吧。”
赫连翊抬眼瞟了一边站着的于葵一眼,于葵立刻反应过来,双手捧过一封圣旨。景七反射似的站起来,跪下去。
赫连翊亲手将圣旨接过来,要交到他手上,说道:“也是父皇的意思,令你亲自送巫童一程,他老人家旨意孤便不念了,你早些回去,打点好便是。”
景七眉间轻轻地蹙起来:“殿下……”
赫连翊面无表情地举着圣旨道:“怎么,现在这时候还抗旨么?”
赫连沛早就人事不知了,下的哪门子旨意?
赫连翊想起,那时候在王府后院,听见乌溪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宣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他当时还觉得可笑,觉得乌溪是白日做梦,堂堂大庆南宁王爷,跟一个穷乡僻壤之地来的外族人能有什么关系?
他那时候只天真地觉着,除了这望月河畔,天下哪个地方足够的富贵能养得活那人,养得好那人?现在看来,竟全是可笑。世事无常,等闲间尚且平地起波澜,遑论这凄惶乱世?
朝中可用精锐,尽数折在了甘肃,从南疆驻地、两广之处调兵,那是猴年马月才能到的?日行千里的瓦格剌虎狼之师又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时间?京城一役,多半成死局。
赫连翊忽然就想明白了,无论这个人和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自己都是那么深刻而难以言喻地将他放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着他和这繁华落尽的城池一起沦落在外族的手里呢?
他那么个芝兰玉树、谪仙似的人,也该轻歌换酒、无忧无愁地了此一生。
南疆虽远,巫童毕竟是将来的大巫,也该不会太亏待他,那里虽云烟瘴气,听闻也是有青山美人的。赫连翊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稍微抬高一点,便带出哽咽的味道,控制不住自己事不关己的口气,冷硬地道:“接旨。”
景七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