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140)
沈是死死盯着文通,微微发颤。
躲不过。
环环相扣,一丝不漏。
诚如封白衣所言,萧将军一切皆能以获胜洗白,但惟有一点。
洛江遇袭一夜,为何不出兵,为何不守城?
承明帝黑着脸将折子丢给了吕安。
吕公公瞳孔微缩,尖声道:“李御史上书,洛江水患天灾,而萧将军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沈是闭眼。
此事终于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他感觉自己像一堵千疮百孔的腐朽城墙,大风刮过,便掉下一块砖,还未来得及修补,又坠落一片瓦。
他自小到大的挚友,忘年之交的故人,敬仰钦佩的将军,一个也救不了……
倘若都是推行新政的恶果,为何不报应在他身上。
而柳长泽已转身离去,他不必再看。
若此仗未赢,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赢了,便坐实了“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这个事实。
明明能赢,为何不出兵?
谁都知道是为了彻底清除倭寇,但数百无辜的牺牲谁来补偿!
萧将军难逃此劫。
封白衣适时戚声道:“草民自知今日擅闯禁宫,其罪当诛,但若能使圣天子不受蒙蔽,能使洛江数百冤魂得以安眠,草民万死不辞!”
满座都是人精,想明此点,便纷纷歌颂起台上那位布衣的无畏,诋毁起那丰功伟业的将军来。
将好好一个庆功宴,变成了万人垂骂的批斗会。
而唯一一个据理力争的人,被困在方寸台上那小小的一角里,显得孤独又单薄。
柳长泽顿下脚步,回头又往那角落看了眼,他手抬了抬,竟像是想捞起那人的背影一般。
柳长泽恍然回神,皱了下眉,大步离去。
承明帝盛怒着摔了酒樽,大声呵斥道:“朕派十万精锐驻守洛江,竟还沦落到让百姓守城!来人!给朕速速擒拿萧氏……”
“圣上!”沈是骤然打断,他膝行两步急切的说:“圣上!圣上!收复失地,彻清倭寇,此功千秋万载!纵然萧将军有何过错,罪不及九族!罪不及九族!望圣上三思!圣上三思!”
承明帝闻言平息了些,但语气仍是怒火不息,“萧将军为清倭寇宿敌,驻守边关数十年,劳苦功高,但千秋之功,亦有千秋之过!打了胜仗便能做免死金牌吗,那谁来告慰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
“朕今日痛惜大齐失去一员猛将,但亦不可助长此眼中无民、心中无国的歪风邪气!来人!送萧将军入三司受审,若情况属实,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承明帝甩袖离去。
沈是眼前一黑,向后晃了晃。
文通扶住了他。
他艰难的转过脑袋去看文通,半天说不出话来。
文通看了眼一波三折的宴会,伸手搀起了沈是,他说:“侯爷命我送沈兄回府。”
沈是似乎没听明白,看着他愣了一会,而后缓慢的推开了他的手,“不敢劳烦国子监祭酒大人。”
文通呆滞。
沈是既然算到了他要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不防着他,文通突然想通了什么,他往前拦住了沈是的去路,“你怎么知道……难道此事是你和侯爷联手……”
沈是突然冷笑,“文舍人,我与侯爷的关系,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吗?”
所以才有之前那一出公然抢绣球强吻之举吗?
哪有人会在行事当时这般出风头,败名声,为得便是将侯爷提前摘出此事……
文通想起万寿节那日他偷看到的夜会,是了,这样的关系,侯爷有什么事会瞒着沈是……
他又听见沈是说了句,“文舍人今日做得很好,只是国子监祭酒一职,身负传道受业解惑之重任,还是需要秉性刚正的官吏才是。”
沈是漠然的与他擦肩离去。
临至宴席外围时,撞见了收拾宴会残局的福顺。
沈是停了下来,他露出自责又气恼的神色,手指握拳像是经历一场漫长的心理抗争,然后微叹出一口气,眼尾也拉耸下来。
他向前拍了拍福顺的肩膀,“福公公……”
他难以启齿,“能否……能否将方才的绣球……给我……”
第112章 浮萍
福顺转头一看是他,放下了手中的器皿。虽然沈是如今混的有些潦倒,但他始终认为不破不立,这样的顽强的人在宫里面都是有机遇的。
他笑道:“奴早已处理干净。”
又怕沈是不信,他拍胸口道:“沈大人放心,奴保证让它消失的一干二净,绝对不会污了沈大人的眼!”
“这样啊……”
他心头爬上一阵浓烈的失落感,那是柳长泽当着天下人的面,亲手递给他的绣球,纵然是算计,也是他和柳长泽离的最近的一次了。
——“他不能,因为他早已是我的人。”
沈是鼻腔一酸,但仍是感恩的说道:“那便多谢公公了。”
“能帮上大人,是奴的荣幸。”
后来一路沈是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走了半个时辰才发现声音有些不对。
似乎总有一段脚步声在不急不慢的跟着他。
沈是停了下来,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夜行客,而那均匀的脚步也停了。
沈是蓦然回首,而后眸光黯淡下来。
“你何必跟着我。”
文通佯作轻松的说:“忠人之事。”
沈是不理会的前行。
文通便有些急了,“我知沈兄自治水图一事后,便与我生隙,但士族之间的算计,又岂是我一个蝼蚁之官可以置喙的。”
“沈兄,我实属被迫无奈啊……”
沈是听他此言,目露三分哀色,“诚知独处从烧烛,君子行心要自明……”
“难道暮夜无知,文舍人便以为可以蒙蔽天日了吗?”
文通心中一动。
沈是淡淡道:“我不怪你为自保所妥协,但截稿换图之事,你去换的究竟是云赋的图,还是付江的图?”
“众翰林之稿图我都有幸拜读一二,为何葫芦口抄袭一事出现,付江分明亦有同工,却安然无事?”
若第一名,第二名陷入抄袭风波,无疑便是他这个平平无奇的第三名拔得头魁了。
文通不是看不出葫芦口玄机,只是他知纵然他和李云赋同等水平,最后夺魁也一定是阁老门生。
沈是冷眼看了下他,“文舍人,野心不浅。”
文通的脸色随着揭穿变红变白,最后归于平淡,他竟笑了起来。
“原来沈兄早已知晓,这样也好,唯唯诺诺,装傻充愣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沈是见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心中失望至极,他摇了摇头,便要离去。
文通却开口道:“沈兄,国子监祭酒之位,我势在必得。”
“你要对付我?”
沈是傲慢一笑,“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文通却谦卑躬身,缓缓道:“文通不才,岂敢得罪名垂千古的沈、太、傅。”
沈是瞳孔剧缩。
文通抬头看了眼不远处自己的家,轻声说道:“置府至今,还未曾请太傅过府一叙,是我失礼了。”
文通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是眯眸,凝视了他一会,微抬了头,如南山之竹般向文府行去。
文府的下人不多,冉娘也早早入睡了,文通带着沈是去了偏院的厅里,拿了几樽楠木柜里珍藏的美酒,放于桌前的点心边。
文通斟了两杯,递于沈是,“今日庆功宴风起云涌,沈兄想是未曾果腹,所幸长夜漫漫,故友重聚,不若先小酌一二。”
沈是听到“沈兄”二字,便安了两分心,文通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文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