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26)
“虞书远查到了吗?”
“在孟洋府上。”
不出所料。
柳长泽的手在桌上叩了两下,起身说:“走吧。”
从花木曲折处走出,柳长泽停留在太傅府正红朱漆大门前,他看着阿良手放在金色椒图衔环上,用力一拉,闭的死死的门缝,如一千多个日夜一般逐渐打开。
柳长泽微垂了眼眸,每到这一刻,他都有种临刑的感觉。
“咦,怎么自己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人,正好整以暇的要叩门。
柳长泽倏忽睁大了眼,瞳孔宛如经受地震般的剧烈晃动。
第22章 盛世长安
门内门外的人两相对望,泥泞的酒气交织在一起,一会是喜宴上的武陵春,一会是落寞小院的新丰酒,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了。
沈是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他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于是径直往前走,突然撞上一堵坚实又温热的墙。
“阿良吗?”沈是含糊不清的问,手在面前的人身上抓了两把,又像借力一样,重心靠了上去。
柳长泽完全乱了,太傅喜静,府邸也在偏远点的位置,到了这个点,周遭别说人了,连个飞鸟都不见,怎么会来一个不速之客,而这个人还正是......
一个避无可避的原因又浮现在他的脑海,柳长泽僵硬的伫立,他深邃的眼里有浓厚的情绪汇聚成了一个漩涡,似要将眼前的人拆吞入腹中。
他自虐般的沉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可惜沈是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危险张开了血盆大口,悬在他头顶上。他仍是醉眼迷离的看着眼前的人,无辜的说:“回家啊……”
回家。
除了亲人,还有谁能用这个词。
自己都没资格。
柳长泽的唇线下压,露出一个堪称悲伤的表情。
他始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始终不敢听到的答案,像淬了剧毒的箭,直直插入他胸口。
不消片刻,悲伤被妒忌的藤蔓疯狂的绞杀,他眼睛刹那间变得猩红,手不受控制的往上钳住沈是的脖子,每一根狰狞的青筋都迸发着愤怒。
柳长泽像被压抑在牢笼里半个月的狮子,突然打开了门锁,体内所有的细胞都叫嚣着,杀了他。
阿良吓得脸雪白,这个人不是侯爷派人保护的对象吗?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侯爷杀了他,他死命去拉扯侯爷:“快放手!!!侯爷!!!快放手!!!会死的!!!”
我正是要他死!
逐渐稀薄的空气和脖子上的疼痛,让被酒精麻痹的沈是开始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着:“疼……好疼……”
疼吗,不及我千万分之一,你也尝尝啊……
柳长泽死死盯着他,手上收力更紧,无论是阿良还是沈是的力气,落在他身上轻的像棉花。
沈是迟钝的将手放到了脖子上,试图掰开他的指头:“长泽……我好疼啊……快不能……呼吸了”
柳长泽闭上了眼,心脏被沈是虚弱的呢喃密集的穿透,如破布一般缓缓淌着血。
再用点力就结束了。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是脸上一点害怕都没有,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能用这么信赖的神情看着他,好像料定了他下不了手一样。
好恨啊。
他颤抖手无力的搁在沈是的脖子与锁骨的交接处,一时揪紧,一时松开。他艰难的换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沈子卿,你好样的,死了都不让我安宁是不是……
阿良见他终于没了杀意,才脱力的瘫坐在地上,没人注意到沈是的一句“长泽”,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沈是没了束缚,意识稍微回转了点,却也不太清晰,他无端端觉得面前的人好难过,难过的让他心疼,他很想安慰对方,于是伸出一只手往前摸索。
直到摸到了男人刀削般的轮廓,以及一丝冰凉。
“啪”,柳长泽拍开了他的手。
沈是摩挲着两指间的水迹,满脸无措茫然,柳长泽也会哭吗……他从来没见过对方这么脆弱的一面,究竟怎么了?
他脑子混乱的和浆糊一样,只觉得贴在脖子上的手,有青筋在跳动,激烈的、灼热的、窒息的跳动,他竟是感觉到了柳长泽的疼,那股难以言喻的疼意,随着对方掌心传递到他皮肤,让他悲伤的四肢绵软,几欲落泪。
怎么会这样?
他只能凭借本能让自己不要疼。
于是,修长莹润的指节慢慢靠近了柳长泽的胸腔,靠近所有疼痛的始源,他轻微的碰触,又想抽回手,可渗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将整只手覆了上去。
也是如此激烈、灼热、窒息的跳动,他轻抚一下,似乎安静了一些。
柳长泽被他大胆的举动给怔住,他下意识去拽开对方不安分的手。
沈是不死心的紧紧贴着,再大的力气也剥离不开这双手,这颗心似乎更安静了一些。
柳长泽在爆发的边缘警告着:“放手!”
“嘘。”
柳长泽一瞬间大脑被清空。
回过神后,他越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确认这个人是在找死了,那就如你所愿。
可柳长泽没动,他骨节发出“咔嚓”的声响,但他还是没动。
心跳的仿佛更加剧烈了,沈是不知为何突生变故,慌乱的直接揪紧了那一块,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不疼了,不疼了,我按着,就不疼了……”
心跳停了一拍。
柳长泽用阴鸷眼神盯着他,用可怕的语气吐着话,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自己的心软。
“沈是,你算个什么东西。”
心跳重归于平稳。
沈是放松的吐出一口气,认真的想了想,之后手掌蜷成拳,伸出一个指节,不轻不重的点了两下柳长泽的心,率真的笑着说:“大概是,能让它平静的东西。”
柳侯爷突然不说话了,虽然可耻,但他无法反驳。
他真的,因为另一个人,被牵动了情绪。
一旁的阿良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灯,微弱的光照在了沈是的脸上。
他看见泼墨般的黑夜里,沈是瞳孔不复琥珀色的光泽,反而沉的像块神秘古老的乌玉,柳长泽如受蛊惑般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留下那一双眼。
“你……真的很像太傅。”
每个字如刀滚过柳长泽喉咙,这句话不知道说给沈是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一定是因为这双眼太像了,所以他才会被牵动……
柳长泽多希望他出言不逊,行事蠢笨,最好像个跳梁小丑般瞎折腾,让自己看一眼都恶心,可他偏偏不是……
非但不是,还像极了太傅。让他又爱又恨,没办法狠心对沈是下死手,甚至没办法抗拒。
柳长泽爱他如海市蜃楼般的相似,能在濒临绝望时,让他窥见一缕天光。
恨他如海市蜃楼般虚假,分明不是,却又与那人血脉相承,只要他一靠近,再美再好的幻象便会碎成一地,嘲笑他的天真和多余。
既然这样。
“你想要什么?”柳长泽问。
沈是“唔唔唔”几声,嘴在他掌心摩挲,他如被沸水烫到般抽回手。
沈是原本很急着说,但开口的时候,突然发现他想要的其实很多,想要除旧布新,想要力挽狂澜,想要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想要现世安稳,天下太平,太多了……
可归根究底不过四个字——盛世长安。
“我要盛世长安。”
若还有余力的话,便回徽州养老。
沈是醉的不轻,但目光笃定,掷地有声,他满足的笑了一下,狭长的眼尾上扬,像钩子在柳长泽心上轻轻撩拨。
这本是句俗掉牙的口头禅,可柳长泽信了。因为沈是眼里的坚定执着,他在很多一往无前的文人身上看到过,譬如沈子卿,譬如宋奉安,譬如御史台上前仆后继的铁骨丹心。
他信不假,但谁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