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得到力量……走出更远的前路……再也不必卑躬屈膝……不必羡慕别人的传承……不必被轻视、被随手用作替死的傀偶……
对……就是这样……
飞英的神智愈加模糊,诡面上的花纹闪着妖异的光,断裂的纹路蠕动着,试图跨过剑痕重接到一起,却被剑痕上残余的剑意所阻。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惶恐的意志问道。
飞英被这声音惊醒,神智骤然一清,他这才发现,那诡面竟在吸取他的神魂力量!他此时清醒过来,连忙收束神魂,诡面对他神魂的汲取骤然慢了下来。飞英想要从中挣脱,但那诡面上的花纹竟已化作根根丝线,从他神魂上的一处微小残缺扎进来,死死缠住了他,这一番挣动下来,不但没能脱出身来,反而又被诡面吸走了不少力量。
如此下去,他非死在这诡面上不可。
一抹无形无质的光明忽然亮起,照在飞英的神魂上,那些缠着他的诡异丝线在这光亮下骤然一抖,受伤似的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就顶住了光芒的影响,它们仍扎根在飞英的神魂上,却不再能吸取他的神魂力量。
飞英松了口气,开始寻找那突然亮起的光明来源,他想起刚刚把自己唤醒的那个声音。是谁突然出现在此地帮了他?
“你是……我?!”飞英刚开口欲问,忽然觉察到诡面中出现的另一部分神魂竟与自己同源。
“你是谁?不对,我是谁?不对,我们是谁?”石头迷茫又慌张地问道。
他原本正跟在先生身边修习点灯法,经过这段时间地修习,他已经可以长久地维持心灯不灭了,只是灯焰仍很微弱。但刚刚竟不知怎么的,一个晃神就出现在了这里。过了最开始的慌乱后,他也看清了当前的情况。石头一直清楚自己只是一点神魂碎片,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是残存的最后一点神魂,却不想原来还有个更完整的本体。不过假如不是他回来得巧的话,过不了多久这本体看样子也要没了……
飞英已经想到了石头的来历,他曾经用过分魂的保命之法,看来是他重伤的那段时间里,这片作为后备的神魂碎片苏醒了,只是不知这部分神魂碎片究竟经历了什么,看上去似乎记忆全失,而且还学了些他不知道的手段。但他也不必追究,等到将这一部分神魂碎片融合之后,他也就什么都知道了。若非他神魂上有这一道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微小缺损,那诡面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地汲取他的神魂。
现在飞英的神魂强大,而石头只是些许残片,神魂的融合应当十分轻易。飞英神魂一动,正欲与石头重新融合,神魂交融间记忆思维瞬息交错,他看见自己成为了半块巨岩,又看见半块巨岩被炼做一枚拇指肚大小的黑石,看见明灯……
剧烈的撕扯感突然产生,飞英感到从石头的神魂碎片上产生的惊愕、厌恶与排斥,在他看到石头的记忆与念头时,石头也看到了他的记忆与念头。正在相融的两道神魂之间生出了巨大的斥力,他们思维已经全然不同,他们的意志互相违背,纵使同出一源,但相逆的精神已无法融为一体。
飞英惊怒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石头却好像受到了比他还要大上许多的打击:“我竟是这样的人?我竟是这样的……怪不得之前一直点不亮心焰……”
飞英又恼又急,冷冷道:“早先在门中数度险死还生,同门与师长是什么得性你看样子是忘了个干净。怎么,你很遗憾没有死在他们手中被抽出根骨炼化吗?”
“他们如此做,不代表你便可以这样学。你深恨他们,可你现在的样子,与他们难道有什么不同吗?”石头同样怒道。
“‘你’?”飞英气极反笑,阴冷道,“在我把你分割出来前,那些事我就已经做过。你莫非认为忘记之后,被分割出来,你就是干净无辜的?我们同根同源,我们本为一体!”
“是的。”石头道,“我为此感到非常的羞耻。”
二者神魂同源却相争,石头的心焰不稳起来,诡面趁机而起,诸多丝线骤然紧绷,强取神魂之力。
飞英骤然闭嘴,石头也不再相争,专心稳住心焰。他们本为一体,也很清楚现在的敌人是谁。
但石头的心焰太过微弱了,他只能使诡面暂时蛰伏,却无法将之从神魂中逼迫出去。一旦他的心焰弱了下来,诡面立刻就蠢蠢欲动。他只是一点神魂碎片,神识常常疲倦,心念一散,心焰就要熄灭,只有靠飞英传递过来的神魂之力才能支撑。
“把这法子教我。”飞英道。他认为他的神魂力量远比石头要强大得多,由他来用这个术法可以更容易地制住这张诡面。他原本不必学,只需要将石头融回,使神魂归于完整就可以了,但现在也只能慢慢学。
石头却冷冷道:“你学不会。”
飞英一恼,只觉得自己这分出去的神魂简直愚蠢得可怕,如果不是感觉到石头的确与他神魂同源,他几乎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了。怎么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
石头与他神魂一触,将自己修持点灯法的过程传了过去。
飞英得到此段记忆,明白自己确实学不成。他的身躯此时已经重伤而亡,只剩下神魂凭依在这诡面中,还时时都有被这诡面吸干消亡的危险,不由得更加着恼起来,冷笑道:“你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那个凡人?”
“记得心中曾有的一念仁善有什么不好?”石头淡淡反问道。
飞英恨声道:“有什么不好?若非当初一念差错给了她青蚨钱,也成不了后来那个古古怪怪的妖鬼。当初在台吴县外重伤皆拜她所赐,我也未必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一念仁善!我自行事为我,从魔窟中挣出一条性命,得来了今日的修为,却因为当初给了她青蚨钱致使今日的死劫。当初就不该起那一念仁善!”
石头神念翻腾不休。他与飞英是同一个人,他们本为一体,飞英的想法就是他会产生的想法,飞英的私心与狠毒也是他所拥有的东西,他的确有过一念仁善,但这一念仁善是如此的微小,只支撑得起一点朦胧微弱的光芒。他在与飞英相争时说得高尚,却很清楚自己心里有几分认同。那本就也是他的想法,他只是将它们遗忘了一段时间,然后在这段时间里,被教导着抓住了心底极微茫的一念仁善。
他不由烦躁起来:“你真的要与我争执这个吗?我否定这一念,然后心焰熄灭,让这邪物将我们吃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飞英闭嘴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他靠着狠绝与恶毒从师门里活下来,一路走到今天,唯一发出来的一点善念害得他后来重伤,他恨极了当初一点愚蠢又多余的仁善,现在却又要靠自己已经否定了的东西苟延残喘。一个残缺的自己、一点否定自己的残缺、一张诡异的邪物,现在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离开不了谁,像三条互相吞吃的蛇。
他为什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可笑的情况?
他想不通。他想不通冥冥之中的因果运转,也想不通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飞英问道。
石头也想不通。他之前的记忆都失去了,只记得自己在半块大石上苏醒了意识,后来这块大石被人拿去用了,他就到了先生手里,跟先生学了点灯法。根据从飞英那里得来的记忆,他之前是被飞英放在一只黑兔妖身上沉睡。后来这黑兔妖逃了,他被从兔妖身上清走也是正常,但这片神魂为什么没有消亡,反倒辗转成现在的样子,却是他们都不知晓的了。
这其中的过程不能不令人生疑,但空白的记忆却使得他们抓不住任何依据,可另一点问题却是明明白白的:飞英所修习的分身复生之法可没有把神魂碎片召到身边的功能,石头本来正安安稳稳地跟着先生学点灯法,他是怎么突然来到飞英这里的?时机又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教他点灯法的“先生”、与点苍山有瓜葛的吴侯、玄清教暗藏的偶师使、荒村里埋伏的灰衣老道……谁能算清这一切纷杂凌乱的人与事?谁能安排出这稍有意外就会错开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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