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干冷的冬夜里,是不该有雾的。但这条偏狭的小路上,却偏偏蒙着一层雾,而且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浓,浓到连天上的月光都越来越模糊。这雾气就像月亮外面的那层毛光,好像本身就在发出淡淡的冷光,但这光不但没有照亮道路,反倒使得周围更昏暗了。
白青崖皱起眉,这阴冷的雾气滑过他的皮肤,像是某种生物的粘液一样,潮湿而黏腻,有阴冷死寂的力量试图渗进他的肌体。
除此之外,这雾气还有阻碍神识的作用,他探查的神识在雾气中像陷入一片冰冷粘稠的黏浆里,不但探查距离大受阻碍,就连感知都变得麻木而迟钝。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是暗中藏有偷袭的人,他很难反映得过来。
白青崖抬起手,掌心亮起一盏灯。灯火温暖明澈,在这诡异的雾气中照破一处干净明亮的区域。
这就是晨昏交汇之际、阴阳不定之所,通往黄泉客栈的暝雾诡路了。白青崖能够找到这里,还要多亏了明灯教中的消息互通。
自从那位名为仰苍的同门鬼修,借助炎君之力建立了一个互通的平台之后,他们这些明灯教中的修士就多了一个极方便可信的渠道。这个渠道被他们称之为明灯台,台上灯火万千,每一点灯焰,便代表着一个修习明灯法的修士。他们将这寄托于炎君之道上的明灯台照得如白夜星海。
明灯台上被划分了几大区域,互相交易、修行交流、信息互通等等,虽然明灯台并没有向参与其中的修士们提出什么任务要求,但它却将散落在各地的明灯教修士们的力量迅速联合到了一起。
天地博大,众生微茫,修行乃独行道,然而有了明灯台,修行有所惑,明灯台上便有所答,台上论道相辩,不影响诸修行者仍是心燃明灯的同道;境遇有所困,明灯台上便有相助,一人之力微,诸同道便广。哪怕是早已习惯了独行的修士,在有了明灯台后,也会感到心更安定,每一次进入明灯台时,都能够清晰地认识到,天地博大,众生微茫,然吾所行之道、所求之事,于世不孤。
明灯教中现在关注着黄泉客栈消息的修士很多,包括建立了互通罗网的仰苍。他似乎别有渠道,很多有关黄泉客栈的消息就是自仰苍那里流传出来的,而且他也一直在修正流传消息中的谬误。
白青崖为了前往黄泉客栈,也向仰苍求教过。仰苍很不建议明灯教中出现天人五衰的修士们进入黄泉客栈走这样一条避劫之道,他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陷阱。但白青崖却更要去了,如果仰苍所说无误,那么辟动地现在已经陷到了这样一个险地当中,他怎么能够不去救他呢?
白青崖将神识探进温暖的灯火,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传入明灯台上,希望这能够对其他人有所帮助。心焰之灯虽然能够照破诡路上的暝雾,但同样受到了不小的压制,越往深处走,压制便越严重。他担忧再往里走下去,也许就联系不上明灯台上了,不如有所见闻便立即传上去。
他擎着这盏明灯,在雾气里越走越深,直到彻底被淹没了身影。
明灯台上,代表仰苍的灯火一曳,急急对白青崖传出一个他才新确定了的消息。
暝雾诡路中,白青崖的灯火稳稳而明,丝毫没有没有收到消息的变化。
他越是往里走,越觉到这雾气的诡异,心中也渐渐明悟,什么叫做这客栈隐于“死生之际”。
他是阳世踏入这条小路,在雾气的遮掩下,却仿佛渐渐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因为与阳世有所隔绝的缘故,白青崖只觉身上正在逐步严重的天人五衰竟然隐隐有了放缓的趋势,怪不得会有黄泉客栈可以避劫的说法流传出来。
但白青崖并未因此而感到欣喜,他反倒更加提起心来。自上古以来,幽冥就不是生者可以踏足的地方。这里是亡者魂灵的转世之所,除了跳脱出生死轮回的大能为者与神通特异的个别修士,就连鬼修也轻易踏足不得。这建立了黄泉客栈的人,又是以什么样的手段使这诸多普通修士也能够进入幽冥当中的?这些进入幽冥当中的生人又会受到什么影响?
渐渐的,除了这浓厚而冰冷的雾气,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心灯照亮脚下一小段路。而这段漆黑的泥土路一直没有变化,让人分不清究竟走了多远。在这没有任何变化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乎要令人疑心,自己究竟走出了多远?是否能够走到尽头?还是说他其实正走在一条回环往复的道路上,就像陷入迷宫的虫儿?
白青崖在心中掐算着时间,这雾气的缓缓流转似乎对神识别有影响,给人一种仿佛已经在这里走了数个时辰的感觉,但在他心中掐算,却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这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倒错感。
四周安静得近乎死寂,这雾气隔绝了生人的世界的同时,好像也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它们缓缓流淌蠕动着,恍如某种野兽粘稠的食道,而他正走向它的腹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条道路上终于起了变化,四周的雾气似乎不再那么昏暗了,蕴含在其中的冷光开始真正照亮起周围的环境。
在雾气的光亮中,白青崖忽然看见前面的道路上趴着一个人,衣衫狼狈看不清脸,只能看见满头苍白凌乱的发,似乎是个年迈之人。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躺在路上?
白青崖慢慢走近,才觉此人声息全寂,亦无神魂波动,俨然已经是一具尸体。他又走得近了些,绕了个方向,终于看见了此人的面孔,那张脸……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那死去的难道竟是他自己吗?那现在正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又是谁?
那具尸骸被浸在雾气里,像浸在野兽的消化液中,满头白发愈发枯败,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紧跟着皮肤消解,裸露出暗红色的筋肉,紧接着筋肉也被化去了,只剩下一具浸在浊液里的骸骨。
白青崖没有惊惧难安,也没有止步,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将那具横在路上的骸骨照进自己的灯光里。
笼罩在那里的雾气被灯光驱散,地上的尸骸一阵扭曲,化作了一根横倒的树枝。
白青崖跨过树枝,继续向前行走。他又看见了辟动地的头颅、看见了写满血字的遗衣、看见了老朽不堪的尸骸……
但是当这些笼罩进他心灯的光芒中后,便显出了本相——那不过是道边的石块、破旧的幡布,与横倒的长凳。
白青崖心沉意凝,暝雾引起的幻觉与种种惊怖如倒映在心镜中的影,诸相自镜中滑过,却不能扰动明镜。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些幻象不再出现,雾气也似乎开始转淡,他渐渐能够看清道路两侧的树木与灌丛。
此时正是严冬,左右的植物却都生着茂盛的枝叶,只是这些叶片上好像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它们将所有的东西都盖成了灰色。
除了植物,还有被歇脚行人坐得光滑的巨石、放在旁边的扁担、铺在地面上摆着货物的油布摊子……所有的东西都落满了灰尘,但却没有人,也没有鸟雀虫虺。
这些出现在道路上的石块、行礼、长凳等等,都是这条道路还没有荒败的时候,上面曾经有过的景象。好像它们被从那个时候截取出来,一直遗留到现在,落满了数月的尘埃。
如果这些景象与现实相照应,那么他在这条路上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这与他在心中掐算的时间相吻合,此前的一切怪相,都只是那古怪雾气所带来的影响而已。
再往前走,道旁出现了一座同样落满灰尘的茶棚。茶棚由竹木搭成,幡布暮气沉沉地垂着,桌子上摆着粗泥茶碗和点心碟子,碗里有茶、碟子里有饼,吃了一半的面果子滚落在烧茶的炉火旁,炉里的炭才烧了一半,上面还燃着火,可这火也凝滞着,上竟也落了厚厚一层灰,那凝滞的、僵硬的炭火,就从这厚厚的一层灰烬中,艰难地透出一点光亮来,混在雾气里,于是也变得冰冷。
白青崖隐隐听见声息。
那是一个人慌乱的呼吸与心跳声。他顺着声音方向看去,那个声音就躲在茶棚的桌几下面。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他紧紧握着一柄破柴刀,神情惊恐紧张。茶棚里有许多散落的柴枝,这些柴与雾中的其它东西不一样,上面的灰尘很薄,这是从阳世带进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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