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是确定了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的生活并不是由他的个体组成的,而是他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世界上的事情多么奇妙,李信昀想,以自己从前的身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也不少,出门走到哪里也都能寻到认识的人,其实也称得上交游广阔,但他的死却大概不会给别人带去什么影响,也不会让任何人挂念,因为他与别的人并没有超出认识以外的关联。但是容昀却显然不同,这个听谌泓渟和傅闻的陈述非常内向和社恐的青年,但却拥有着李信昀并不就拥有的亲密关系,父母与爱人,无论哪一项,都是不能够轻易地割裂的关系。
他还能够在做回李信昀吗?李信昀很茫然。
他如今都已经不再是完全的李信昀了,更不是完全的容昀,他似乎拥有了一次新的生命,一条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前行的新的道路。
李信昀思绪万千之时,听见巷子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在这安静的夜晚和偏僻的小巷里显得非常有存在感,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李信昀也没有去看,他知道来的人是谁,这几天他已经熟悉了这个脚步声——似乎永远是不急不缓的,但总是因为李信昀而变得凌乱和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愈加近了,夜风送来了与包裹着李信昀的外套同样的香气,温柔的、充满忧虑的声音在李信昀的头顶响起:“阿昀。”
李信昀抬起头,看见晦暗的路灯下谌泓渟的脸。
或许是因为光线昏暗,李信昀难以看清谌泓渟脸上的神情,但是却能够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他焦虑的恳切的眼神,那双眼睛在看见李信昀的那一刻,那些焦虑和恳切全部化为了无形的却充满存在感的柔情。大概是出来找李信昀找得很急,他只穿着一件衬衫,连原本束得规规整整的领带也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他坐在了李信昀的旁边,握住了李信昀的手,像是确认一样,又叫了一声:“阿昀,”他似乎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找到你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李信昀问。
谌泓渟说:“你的新手机能够定位……”大概是怕李信昀多心,他解释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的手机和你的手机上安装了能够双向定位的软件,你也能够定位我的位置。从前我们也这样的。”
无疑是情侣之间正常的小操作。
李信昀不打招呼就抛出医院的行为怎么看也是李信昀不占理,但是谌泓渟却这样小心翼翼,仿佛是守候已久的猎人,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让敏感多疑的猎物逃走似的。
谌泓渟还握着李信昀的手,他的体温本来就偏低一些,大概是因为穿得少了,于是这样微冷的天气里显得更冷了一些。但慢慢的,他和李信昀交握的手皮肤与皮肤传递着温度,便开始变得有些不分彼此了。谌泓渟叫完他的名字之后,没有再说话,他不指责他的出逃,也不询问他的缘由,他只是无言地握他的手。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信昀的手在谌泓渟的掌心动了动,想要抽出来,但没有抽动。似乎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够显出来谌泓渟的纵容并不是没有底线的。李信昀毕竟心虚和理亏,于是只好僵硬地让他继续握着,然后非常小声地说:“对不起。”
谌泓渟说:“没关系。”他的身体靠近了李信昀一些,然后放开李信昀的手,但双臂拥住了李信昀,将他拉到自己怀中,“你什么也不记得,一定很害怕吧,没事的,这很正常。只是我希望你下一次去哪里一定要告诉我,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几乎失去你的痛苦了,我承受不住的,阿昀。”
他的双臂紧紧地拥住李信昀,微末的颤抖传递到李信昀的皮肤上,不知道是因为夜晚的冷,还是因为某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李信昀垂下眼睛,不想去分别其中的区别,但这一次李信昀没有躲开谌泓渟这原本会让他有些抗拒的亲密,任由谌泓渟跨过原本防备的界限。
谌泓渟抱住他,温柔地抚着他的脊背,掌心的触感透过衣服层层的布料传递到李信昀的皮肤与脊骨上,李信昀第一次没有产生一种抗拒或是别扭的心态——谌泓渟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想要拥抱和触碰自己的恋人。李信昀再一次道歉:“对不起。”
而谌泓渟依旧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没关系。
谌泓渟大概是以为李信昀是为自己莽撞地逃出医院道歉。
但李信昀自己知道,自己所说的对不起,并不是因为自己擅自离开医院而说的,而是因为那个也许再也回不来的容昀。
他是为自己并非自愿想要占有的位置道歉,为他不会是容昀也不会成为容昀而道歉,为谌泓渟或许永远也无法正确送达的爱恋心意而道歉。
愧疚与不安使李信昀没有足够的底气去拒绝谌泓渟的还环抱着自己的双臂。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谌泓渟也没有放开他,李信昀也任由他抱着。李信昀的下巴靠在谌泓渟的肩膀上,被苦橙的香气包围着,似乎这夜也没有那么冷了。李信昀如今身体还较为虚弱,擅自离开医院来找到这里又折腾了许久,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再加上如今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李信昀的心像是获得了某种安定感,自苏醒以来内心那种游移不定的迷茫终于消弭,因此全身心都处于一种毫无戒备的懈怠之中。于是在这温柔的香气与怀抱之中,李信昀渐渐地眼皮慢慢变得很沉,思绪开始漂浮,倦意侵袭了他,他靠在谌泓渟的肩上,陷入了沉睡之中。
模糊之中,李信昀感觉自己似乎在一座移动的山上,他摇摇晃晃地伏着,仿佛随时要从山中坠落。这山很高,似乎伸手可以捉住星星和月亮,还有恼人的草木在他的脸庞颈间扫着,扰得人心痒难耐,恍惚中他微微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在被人背着走,原来那恼人的草木是背着自己的人的发梢。李信昀下意识地想要直起身来,然后旁边传来了陌生的声音,“谌总,我来帮忙吧。”
他听见谌泓渟有些冷的声音,说道:“不必,距离不远,我自己来吧。”大概是察觉到李信昀的动作,谌泓渟原本有些冷的声音立即转作温柔的抚慰,“没事,阿昀,你睡吧。”
原来是谌泓渟背着他,李信昀虽然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他实在太困了,所以在这纵容般的温言下又重新闭上了眼睛。等李信昀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辆车上,谌泓渟和他正一同坐在后座,自己是靠在谌泓渟的肩膀上睡觉的,有司机在前面一言不发地开车。李信昀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听见谌泓渟轻轻的一声笑:“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因为刚醒,李信昀还有点迷糊,他随手抹了一下自己因为睡姿原因唇角不小心流出来的口水,下意识地看了下谌泓渟的肩膀,疑心自己肯定将口水流在了谌泓渟的衣服上,但是车厢里灯光昏暗,也不能够看清楚,谌泓渟也是一派淡然的样子,李信昀也不太好意思问这种尴尬的事情,于是便只“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车窗外一路往后飞驰的夜景。
李信昀望着窗外一会儿之后突然发现,这回程的路似乎有点陌生。尽管城市的夜景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但李信昀还是认得出来,这并不是回医院的路。因此他有些疑惑,转头问谌泓渟:“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谌泓渟说道。
李信昀脑子有点短路,下意识地问:“回什么家?”
“我们的家,你出事之前,我们一直住在那里,”谌泓渟说,“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你现在情况比较稳定,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需要慢慢修养和复健。你现在的状况,也许回去熟悉的地方比较好,这样可能更有利于你恢复记忆。”
李信昀愣了一会儿。
是了,于谌泓渟、于医生们来说,李信昀仅仅只是失忆,所以他们都精心地为李信昀创造一切条件,企盼他能够恢复记忆。
可李信昀自己知道,他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记忆,又何谈恢复?他不是容昀,即便打着失忆的幌子,又能够装下去多久?他并没有任何信心能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描摹一个影子来扮演,而且他也无意扮演。
他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对着谌泓渟说,“谌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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