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符文一闪,惊涛骇浪瞬时化为乌有。
他忘了。
他全都忘了。
他忘了相拥而眠的年少过往,忘了历经风雨的生死与共,忘了冥海水渊的一声“阿雪”。
谢折风只记得自己曾经分魂斩我,根除心魔,渡过九重雷劫。
他只记得“自己”持剑看着狼狈的师兄的那一刻。
……是他被心魔左右,杀了师兄!?
他神思一晃,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到落月山门下之时,山门旁那盏长明灯依旧闪烁,落月主峰弟子堂里,写着“安无雪”三字的弟子令牌碎裂。
山门前空无一物,安无雪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他追寻着安无雪残魂气息,一路寻到荆棘川。
似乎有落月长老拦着他,和他说:“四海皆知仙尊登仙,妖魔垂死挣扎作乱,天下在等着您啊——!”
谢折风撇开了对方。
仙者灵力在茫茫辽阔的荆棘川中铺开,他在眼前的黑白中一寸一寸地找着。
刚被塑形的“身体”毫无实感,荆棘似乎划破了他的白衣,却带不来一丝鲜红。
他明明察觉不到痛,却痛得厉害。
他当真是个废物。
自以为机关算尽,最终居然被心魔左右,斩断师兄生机。
他害死了师兄。
魂飞魄散的为什么不是他?
这世间禁术千万,为何没有以命换命之法?
“师兄……”
谢折风寻遍荆棘川。
一无所获。
……
后来出寒剑气冲天而起,凛冽剑光落入天地四方,清肃天下妖魔。
四海万剑阵同鸣,剑冢之下万剑共吟,像是一首峥嵘锋利的哀歌。
处在养魂树精幻境中的安无雪看不到仙祸终了后的那一刻的天地。
他只能跟着谢折风,看着谢折风所经历的一切。
不知看到哪一刻开始,安无雪的心已经酸楚到了麻木。
他只能感到空荡荡的木然,抓不出一点清晰的头绪。
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不知是想为谢折风哭,还是为他自己哭,还是为当年种种所哭。
他只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来。
安无雪恍惚回想起来,千年后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后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里,满院寒桑花送来如幽兰一般的花香,蓝紫色铺满梅花树下。
师弟和他说“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并未多想。
长生仙仙体冷热不侵,他觉得谢折风或许只是乍一走过寒桑崖,短时间之内察觉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
可如今想来……仙者只是冷热不侵,而不是冷热无感。
不怕冷,不代表不知冷。
谢折风不怕寒桑崖冰凉,是因仙者冷热不侵。
可谢折风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是因为他是个感知不到冷热的故去千年的死人。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有如此多的如此。
安无雪站在过往幻境里的葬霜海边沿,低头俯瞰着千年前落月峰的万千山峦。
他从来行路无悔,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后悔自己曾经的任何决定,更不会想要回到过往。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想抓住这逝去的千年前,想回到南鹤不曾陨落之时,那时他没死过一次,谢折风也没死过一次。
可过往注定只能是过往。
谢折风的生前死后应当要结束了。
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除非太长,进入者在现实之中不过眨眼一瞬。
他要回去了。
千年后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
他如今终于知晓了那一剑的根源,却有了更多的困惑。
师尊到底为什么要给师弟下无情咒、改道途?
谢折风斩我登仙,为何会突然横生枝节,突然现出一具妖魔骨?师尊是为师弟探过根骨的,师尊知道吗?他千年后也给谢折风探过根骨,但他只是探了师弟适合的道途,不曾细细探查,如今千年过去,那具妖魔骨如何了?
师弟无情咒完全解开了吗?
安无雪想着,静静等着幻境结束。
可他就这么站在霜海旁,看着谢折风持剑归来。
年轻仙尊面色苍白如雪,满目通红,却已经没有眼泪——他泪水早已哭尽。
谢折风当时初入仙者境,又不分昼夜杀尽天下大魔,此刻终于回了无人注视的洞府,不再撑着用灵力维持形体。
这人不过走了几步,便已经显化出一具枯骨。
枯骨之上,银光流转之中,居然隐约有淡淡乌黑萦绕。
他死之后,谢折风心魔再度根生。
此事谢折风已经同他说过。
可是……
安无雪困惑地环顾四周——为什么幻境还没有结束?
-
卧房内。
无情咒彻底解除,谢折风想起了一切,缓缓醒来。
他乍然记起那许许多多被遗忘的过往,心本来就在疼,此时此刻更是疼得如万蚁噬心,烈火烹烤。
他还未来得及思虑什么。
刚一睁眼,谢折风便瞧见安无雪坐在自己身边,养魂树精躺在他的手上,屋内金光大放。
——师兄正处在他生前死后的回忆之中!!!
谢折风赶忙掐出法诀,落于养魂树精之上。
结界被仙者灵力荡碎,在院外的困困猛地飞了进来。
它一进来便瞧见此景,又撞上谢折风目光,登时明白谢折风在干什么,双翅震动着上前,使出神魂之力,助谢折风提取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幻境。
“飒飒——”
轻风从大开的屋门外吹入。
安无雪猛地收回神识。
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分明还未结束,他却被什么外力强行带了出来。
轻风拂过脸颊,他睁开双眼,瞧见师弟刚用法诀收敛起养魂树精的金光,将那金光用灵力包裹起来。
谢折风捧着恢复平静的养魂树精,面前漂浮着团成一团的金光,蓦地对上安无雪的视线。
安无雪微愣。
……是谢折风提前把他神识引出来了?
四方骤然静了下来。
困困双爪扒拉着床沿,不敢出声。
安无雪仔细地看着谢折风。
师弟似乎有些憔悴。
解开的毕竟是生根在识海中千余年的仙者咒力,谢折风消耗极大。
可眼下再憔悴,都没有千年前这人拖着一具枯骨走回霜海门前时憔悴。
他思绪轻动,回神之时,指尖已经触上谢折风脸颊。
这人下意识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瞬间变沉,浑身紧绷,唯有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仍然轻柔。
“师弟。”他说。
他许久不曾开口,乍一张口,嗓音有些嘶哑。
谢折风眸光微动。
他似是在紧张,似是在无措,似是在彷徨。
无尽的复杂眨眼间闪过,最终余下的,是忐忑不安。
安无雪率先开了口,却又滞了滞。
他心中一片混乱,知道了太多,想说的太多,不知道的也更多,想问的自然便也多。
乱七八糟。
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传音符突然飞入卧房。
沉静被打破,困困几步上前,叼着传音符回到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打开传音符。
“宿雪!救救我!”
“裴城主这是又怎么了?你又被曲忌之堵了?”
“……是和你有关!!寒桑崖的薛氏收了你之前给他们换寒桑花的灵物,想同你道谢,顺便和你攀个关系。但是他们一直见不到你人,就找来了我这里,你快出来吧……”
安无雪隔着传音符都能听出裴千的愁眉苦脸。
“道谢你替我应了就是,我就不去见他们了。”
“他们走了,”裴千说,“但是留下了给你的谢礼。”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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