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下(101)
洛金玉点头。
那文书见自己的事已干成,便识趣地转身出去了。
这御史又道:“但我也好奇,不知可否请洛郎中简单说说?”
此事无需遮掩藏藏,洛金玉便大略说了一遍。
右佥都御史听完,叹息道:“不曾想到,沈公公竟也有如此一面……”他似是下意识感慨,又忽然回过身来一般,颇有些刻意造作地望着洛金玉笑了笑,“抱歉。”
洛金玉并不放在心上,只道:“若无他事,下官便不奉陪,先去整理今日此案见闻。”
“倒不急。”这御史笑眯眯地说。
他与左佥都御史的性子不同,外貌也大不一样。左佥都御史性情高傲急躁,长也是一副精明样儿,而他则胖乎乎的,笑起来和气得像个酒肉和尚。
“下官急。”洛金玉道,“办案内容自然于公绝不徇私,但沈无疾究竟是下官结发夫妻,如今落入牢狱,前途未卜,下官心疼。”
御史:“……”
他早有耳闻这人看似迂直……着实是直过了头,不由得笑了一声,“洛郎中与沈公公恩爱之名,我也早有耳闻。”
“所以大人若无他事,下官——”
“哎哎,别走,别忙着走。”御史忙道,“我是有话和你说。”
他拉着洛金玉坐到一旁,叹道:“洛郎中,不瞒你说,我与你一样,也曾是寒门学子。”
洛金玉:“大人有话请直说。”
御史又叹气:“本来空口和你说,你想必也不信,如今你自个儿去亲自问过沈公公了,就知道,那些事儿,沈公公是着实做过。虽然他或许是有这样那样的苦衷原因,可做了,就是做了,且话有许多种说法,若上头执意为难他,怎么也要剥他层皮下来。”
洛金玉耿直道:“若大人为当说客,就不必多言了。”
“洛郎中……”
“大人也说了,虽他有苦衷原因,但他做了就是做了,我若不知也就罢了,如今旧事重提,我已知道,更有圣谕着我主办此案,我断无徇私护短的道理。”洛金玉道。
御史暗暗地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他,苦口婆心道:“洛郎中,你与喻阁老……我就不说了,倒也说得过去,你还添个刚正名声。可沈公公与喻阁老相比,与你的关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人们都说‘护短’,短是要护的。你平日里与他那么恩爱,怎么到这时,倒恨不得亲手送他去死了一样?就为了在后世史书上落得‘大义灭亲’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这不值当。”
洛金玉站起身来,望着他,平静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做这些事,不为史书上那几个字,只为世间公义道德。史书上怎么写我,都已是我百年之后的事,我届时埋在土中,只剩一架白骨,或许白骨也不剩。书上、世人再怎么说我,我已听不到,无需他们来赞扬我,也无惧他们詈骂我。”
“你……”御史不解地问,“那你是为什么?”
“我说了,我为世间公义道德。”洛金玉道。
御史哭笑不得:“这空话谁都能说……你得落到实处。”
“我既能说,便也能做,也自会落到实处。”洛金玉道,“我与沈无疾是夫妻,因此我与他私下恩爱。他犯了错,我身为圣谕命官,便依法查案,他有罪就当罚,有苦衷缘由,就依律酌情减免惩罚。”
“可……”
“我很疑惑,为什么包括大人在内的许多人,都总要将并不相干的事情混成一谈。”
洛金玉问,“如若我喜吃蕉,难道我就不能说蕉吃多了容易腹泻吗?吃多了蕉易腹泻,难道我就日后不吃蕉了吗?我与沈无疾恩爱,我亦能公正审他。我能公正审他,亦能理解他之苦衷,在他受罚后仍与他恩爱。也如孩童犯错,父母必该惩罚教化,亦不会因此就让人觉得,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人生一世,异于禽兽之处便在于人懂读书明理、修持自身,所谓‘护短’,在下官看来,乃是兽性,而非人性。若不懂一码事归一码事,非得将做错了事与关系亲近而不舍责罚混出一桩结果,亦是愚昧未曾开化之行为。”
御史:“……”
此等言论奇想,真是闻所未闻。
“照你这样说,天下可难有‘人’了。”御史也不恼,仍与他笑呵呵的,“自古以来,无论哪朝哪代,奉行哪位圣人之说或宗教神仙,唯有一点不变,便是人们开枝散叶,组成家族,以利益结合,取得共赢互惠。你说护短乃是兽性而非人性,我却觉得不然。恰恰护短方为人性。你可曾听说有人吞食自己夫君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姐妹的?若实在出了一例,必也是世人皆骂。可这事儿在蛇鸟虫兽里发生了,谁会骂呢?它们倒是不护短了,可难道洛郎中你觉得它们比人更具人性吗?”
洛金玉沉默片刻,淡淡道:“右佥都御史大人如此能言巧辨,怎未去太学院任职?”
“那是个好兼职去处,我寒门出身,没抢着机会。”他笑道。
“幸好。”洛金玉毫不留情地道。
第243章
闻言, 御史没憋住, 笑出了声, 道:“看来,太学院的先生们都比我合你心意。”
“并非, 我读书时,有些先生的言论举止, 我亦极不赞同, 或直言反对。”洛金玉道, “只是,他们的想法不妥, 与你进不进太学院教书, 是两回事。我不喜他们, 亦觉得你思想混沌。”
御史:“……”
“以下官看来,大人不过是砌词诡辩罢了,”
洛金玉负手而立, 站在这间厅堂所悬“一尘不染”的匾额下,双目清明, 澄澈见底,平静地望着他,道,“若以大人刚刚言论,敢问‘贪贿’一事,在蛇鸟虫兽中可有发生?敢问鲸吞赈灾粮款,在蛇鸟虫兽中, 可会发生?已知贪贿与鲸吞赈灾粮款,一定是错的,这点毫无争论。而这些事儿,人却会做,蛇鸟虫兽不会做,那以大人意思,贪贿与鲸吞粮款倒是人性独有。如此说来,人确实不如蛇鸟虫兽远矣。那再用大人逻辑,将诸事混为一谈,亦就证明,人之‘护短’,是错的。那大人又为何要说它是对的?”
“……”
洛金玉见他不语,追问道:“大人,请您回答,下官说得对吗?”
“……”御史沉默半晌,讪笑了笑,道,“洛郎中,我之诡辩能力,远远不如你之诡啊。我听说,太学院前些年开设了诡辩课程,当时还觉得好笑,现在想来,难不成是为你开设的?你必仍是第一吧?”
他生得憨态,语气温和,说这话倒不像嘲讽,只像寻常友人间的说笑逗趣,洛金玉并未感到冒犯,十分认真地回答:“我没有上过诡辩课程,只陈言废除此门过。太学子乃天子门生,太学院为千百学院之首,当教授堂堂正正之道,不该做不妥示范。”
“那你倒是天赋异禀。”御史笑道,“没学也这么厉害,怪不得其他课程学了,更是头筹。”
“我没有诡辩过。”洛金玉断然否认。
御史道:“刚刚……”那刚刚,你是在唱歌儿吗?
“那不是我在诡辩,”洛金玉满脸写着正色凛然,非常严肃地说,“是大人在诡辩,而下官在以大人之诡辩逻辑,否决大人之诡辩结论。下官是反诡辩的。”
御史:“……”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能对着这洛郎中说什么了,沉默片刻,又舍不得就此结束这段对话,他是身负责任来当说客的,却半点成就都没拿到手,就此无功折返,似乎有些不妥。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一阵,气氛微微尴尬。
洛金玉不傻,看出这右佥都御史非自己同类中人,乃是个笑面虎。
然而,如今都察院其他人,大多连个虚假笑意都不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