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下(104)
世人皆知洛金玉是个刚正之人,可再刚正的人,与枕边人不恩爱也就罢了,平日里他与沈无疾偏偏又那么恩爱不避嫌,且沈无疾的身份还为他助力那么多, 怎么想,洛金玉这回也要破例徇私了。
谁知道,想来皇上大约也料不到,洛金玉竟当真是个冷血无情的白眼儿狼,沈无疾对他那样大的恩情,他竟如此“回报”。
当然,也有人说,洛金玉这才是最聪明之举,以退为进,一石二鸟,这不就既保住了自己的名声与仕途前程,还保住了沈无疾的一条命吗?
眨眼间,流言蜚语四起,沈无疾案件本身都没兴趣谈了,都在议论洛金玉。
可议论完洛金玉,还是得回到沈无疾的身上。
如今沈无疾的身份很尴尬。
他被褫夺所有官职称号,赶出了皇宫。
以往有品级的太监,要么不查,要么一查,必是大罪,就直接杀了,或是下重狱,几乎从未有过被赶出宫的先例。太监乃是皇帝家奴,家奴犯了错也是家奴,家奴只有□□或处死,若将之逐出家门,岂不还是便宜了他,还他自由身?
然而洛金玉据理力争,说太监既有品级俸禄,任职公差,为何不按官律平等对待?
按照官律,若是与沈无疾同等品级的朝廷官员犯了同样的罪,又有同样特殊处境为难,情有可原,便可免去处罚,贬黜原籍。
朝中人各怀心思,有明哲保身不说话的,随便洛金玉怎么折腾,反正自己不说话,哪边队伍都不站,也自然有反对的。
倒是没人敢在明面上帮洛金玉说话,最好也不过是不帮他对面的人说话。
洛金玉却也无需任何一人来帮他说话,他一人足矣。
皇上身心舒坦地坐在龙椅上看着洛金玉舌战群儒,把那些平日里除了给他惹麻烦就没见干过多少好事儿的混账给说得哑口无言、面色发青,时不时要故作姿态地捂一捂自己的嘴,装作压抑咳嗽,来掩饰忍不住的笑意。
他也不管洛金玉究竟说些什么,总之见那些人吃瘪,他就在心中疯狂鼓掌叫好,等到最终那些废物无话可说了,皇帝再拍案结论:洛子石说得有道理,听他的。什么,有爱卿不服?无妨,你可以不服,朕再开明圣通不过,你不服,你就与洛子石再辩,辩赢了他,朕就听你的。
众臣:“……”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听洛金玉的了。
不仅如此,洛金玉还因此事得到启发,细思太监管制着实不合理,太监荣辱生杀,除却特殊几人外,几乎可说全凭皇上一人喜恶决定。
这不合理之处,其实对太监有好有坏,甚至,还是好处大于坏处。
坏处类似沈无疾这次一般,若太监犯了事儿,又成了皇上弃子,皇上不保,大约就是死路一条,或干脆打死,或死于狱中,不如官员那样立法规定,惩罚多样,生路较多,至少,流放三千里比死在狱中要强些。
可寻常太监也很少非得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因此这一点坏处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就仿若天上的星星,知道在那儿,也知道可能星星有朝一日会砸下来,若砸下来掉自己头上,必死无疑。
可偏偏,星星很少掉下来,更少那么凑巧就掉自己脑袋上,因此又何必那样恐慌。
但好处,就太大了,且是摆在面前的石头,不仅看得见,走过去几步,就能摸得着。
官员升迁,固然有皇上偏爱是好事,可却绝不会完全因此决定,需得经官部考核评定,之后也不能就此心安省事儿地坐高位子,得受各方审视,如吏部、都察院等,每年还要考评打分,若分数不尽人意,皇上也保不住,且还没话说。
可太监升迁,就轮不到外人决定了,乃是皇上说了算。就算无才无德无能,只要皇上喜欢,大臣们最多上疏说说,不痛不痒,当没看见就行了,他们无可奈何。
因此洛金玉提出改革太监官制,倒也没多少人说他是偏袒太监。
不如说,许多都还称不上太监的宦官,连上各太监们,都想强烈反对。
皇上亦装傻充愣,拖延此事。
这倒都是后话了,且说沈无疾之案就此落定,他被贬出宫,身份很是尴尬。
为什么呢?
概因,寻常官员被贬回原籍,最多不过寻常百姓,而沈无疾他……他是个太监,又无此类先例,因此他无籍,实在要算……怎么看也像贱籍。
可无论如何,如今状况看来,沈无疾总归是没死,也没被逐出京城。说起来是惨,可细看,好像又另有深意……
难保他下个月就东山再起了。
因此,不少人私下里向洛金玉示好,又要借钱,又要帮找住宅。
洛金玉大略能猜到他们的本意,一一回绝了。
也因此,只靠他那些未被收缴的微薄俸禄,加上明庐塞的,只能租现在这个院子了——明先生也有些积蓄,可洛金玉又如何会要,被强给到手中,他也不肯挪用,转手就给了明庐,让明庐日后想法子藏回明先生屋里。
可就租现在这院子,还是洛金玉“奢侈”了一回。
若只有他自个儿一人住,他绝不会租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他只要有瓦遮头的一间屋子就行,无外乎像以前和母亲在一起似的,与几户人家挤在大杂院里,那可比独进独出的院子便宜许多。
可如今家中有老有小,还有一位娇惯的夫人,洛金玉狠一狠心,暗中咬一咬牙,将自己那装着几锭碎银子的钱袋捏了又捏,选了这间独院。
洛金玉担心夫人失望,一路上绞尽脑汁地夸这房子,话比平时多,一时道“这房子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很不错的”,一时道“现在家中没几个人,房子太大,显得空荡,打扫也不容易”,一时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才显得温馨”,一时道“省些钱给你买吃的买衣裳”,一时道“实在嫌这儿简陋,你也可以去你朋友家住……”
“等等。”
沈无疾本是察觉这人担忧,觉得他这样子可爱,便有意逗他,故意一路只听不说话,谁料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说着说着,直接把他扫地出门了呢?
沈无疾道:“这就过了。”
洛金玉微微叹息,认真道:“无妨,我不介意的。”
沈无疾嘴角微微一抽,道:“你是不介意,可咱家介意。咱家娶你这么个媳妇儿都说得上砸锅卖铁了,现在砸完咱家的锅卖完咱家的铁,把咱家儿子都弄走了,却让咱家去外面住?你倒是想得美!”
洛金玉忙道:“我岂有这个意思,是看你……那,那你把西风也带走吧。”
“……”沈无疾深深呼吸,露出微笑,咬牙切齿,“读书人,真不愧是读书人,可真能想,又叫你少养一个人,少喂一口饭。”
洛金玉正要解释,沈无疾道,“别说了,收起你的算盘,咱家不仅不走,咱家还要买新衣裳新鞋子。”
“……”洛金玉沉默。
沈无疾察言观色,问:“怎么,没钱了?好啊你,你刚刚真是想少咱家这口饭吃?”
“当然不是。”洛金玉急忙否认,“只是……”他局促道,“所剩钱银不多,还有半月才发月俸粮油,先生年长,西风年幼……下月再给你买,行吗?”
“那咱家这半月穿什么?旧衣裳?”沈无疾无理取闹,摆出姿态,“咱家每月都要换新衣裳,还非绸缎不穿,否则咱家的皮肤会被划伤。”
洛金玉将手拢在袖中,暗暗攥紧了钱袋,红了脸,硬着头皮与他“讨价还价”:“你不是常说,你其实很能吃苦的吗?你以前在东厂时,去东厂前更是……”
沈无疾忽然噗嗤一笑,伸手拉住他,柔声道:“原来你还记着啊?那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咱家以前别说还有独门小院儿了,就是吃饱饭都是奢望。怎么的,享了几年福,就真那么娇气了?你这读书人都住得的地方,咱家一介武夫,难道能比你娇贵?”
洛金玉见他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道:“你也不必如此说。只是我……其实是我想让你舒逸些,只是一时之间确实有些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