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17)
周紫烟想了半晌,仍是不得头绪,不多时傅东君进来,拿了半卷新修撰的唐史请他过目。周紫烟翻阅一遍,圈出一些太过晦涩的词句,又挑出了许多犯讳的字,笑道:“这讳字看来虽无关紧要,上头却出过不少无妄之灾,傅大人多留心些。”
傅东君道了谢离开,走出几步,忽然回过身来,有些拘束地道:“周大人,从我进翰林院来,多谢你照顾。”脸上微微发红。
周紫烟笑了一笑,道:“何必客气。”
一日天气晴好,风物明媚,周紫烟恰好轮休,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正打算约几名同僚到郊外游玩,忽然有内侍前来,召周紫烟到睿思殿后的环碧小殿见驾。周紫烟心中暗暗咒骂,到了环碧殿时,赵滇却不在。一旁的宫人回禀说,陛下到后苑的流杯殿去了。
流杯殿是一处观景消遣的所在,地方不大,却很是精巧。殿后有一座梅花石亭,绕亭一道流觞曲水,照水蕉叶新舒,花影摇动,十分闲适自在。周紫烟匆匆过去,见赵滇独自一人坐在石亭里看几张纸页。那宫人指点周紫烟过去,却并不跟过去侍候。
周紫烟在石级之下立住,长揖道:“微臣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赵滇笑了一笑,道:“不必多礼。周爱卿,我要你来,是有些东西想给你看。”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原来是一道奏折,看不出是谁的字迹,多半是命人誊写过。
周紫烟接过来看了,面色丝毫不变,道:“陛下明鉴。乳娘确是在臣家中,但乳姐姐自从出嫁,微臣便再未见过,何来数次机密会面之说。何况退一步讲,以如今情势,微臣纵然跟随逆党,又有什么好处?”
赵滇走下石亭来,在他身边踱来踱去,道:“周爱卿,你倒说说,我信不信这道折子?”
周紫烟道:“天心九重,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赵滇微笑道:“无妨,你猜猜看。”
周紫烟欠了欠身,却不答话。
第18章 丁香结
赵滇在他身边停下步子,低柔道:“紫烟,我怎么会信这些东西。”
周紫烟依旧低垂眉眼,脸容恭顺,淡淡地道:“谢陛下信任。”
赵滇伸手抱住了他,道:“紫烟,前些日子的事,你生我的气了么?”
周紫烟道:“微臣不敢。”
赵滇道:“那天你病了,我还说那些话惹你,是我的不是。你生我的气,也必定是我前些时候做了错事。只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好么?”
周紫烟不答,仍旧道:“臣不敢当。”
赵滇挨过去贴住他脸颊,道:“紫烟,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千错万错,瞧在我待你一心一意的份上,饶了我这次成么?”
周紫烟话也懒得说,将头扭到一旁去。
赵滇在旁察颜观色,见自己说了方才那句话之后,周紫烟眼中的恼怒之色更增,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已经隐隐知道了周紫烟着恼的缘故。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低声问道:“你……知道了?”
周紫烟不答,赵滇看他神情,显是默认了。一时之间,心中慌得想不成事情,饶是赵滇狡智多变,也寻不出什么辩解之语,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之人不肯放手。微凉的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却听周紫烟道:“你有一个妃子同有十个原本就没什么分别,我若计较这个,当初也不会应允你。你却瞒着我纳妃,是想既享受了暖玉温香之福,又从我这里讨好么?”
赵滇低低叫了一声“紫烟”,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件事,我原本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等到……等到,那个时候……紫烟,我不是对徐氏有意,之前我从未见过她,怎会……只是……”顿住了思量措辞,神色颇为为难。
周紫烟道:“罢了,你不必说了。这本就不是我该过问的事。你松手。”
赵滇抱紧了他不放,道:“你我有过三生之约,这怎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偷眼看到周紫烟脸上淡淡地无喜无怒,眼中也是波澜不起;但他自小同周紫烟相识,又是倾心相爱,怎会不知道眼前之人的脾性,此时正不知有多么伤痛。心下愧疚,低声道:“紫烟,我……太委屈了你。”
周紫烟道:“你要说,就快些说。”一面挣脱了,站开几步去。
赵滇踌躇片刻,道:“徐氏的姑母是先皇的妃子,这你是知道的吧?”
周紫烟道:“也是瑞王爷之母,那又如何?”
赵滇道:“先太子妃正是徐氏之姊,你也知道的吧?”
周紫烟道:“徐娘娘自尽殉夫,留下一名世子,这同你娶徐氏有什么相干……”他话未说完,忽然明白了赵滇的心思,转头看着他道:“你觉得徐家的女人有生儿子的本事?”
赵滇一张脸皮难得之极地有些发红,道:“我知道这念头有些古怪,但宫中至今没有皇子,总想试上一试。你若不信,我召徐氏来给你看,姿色平庸得很。紫烟,我心里从来只想着你一个人。”
周紫烟静了一会儿,道:“这念头果然古怪。”
赵滇试探道:“那,你还生气么?”
周紫烟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转身往殿外去。
赵滇心中着急,一把拉住他袖子,道:“紫烟,我……”
周紫烟回过身来看了他半晌,道:“赵滇,我问你,若我为了子嗣去成亲,你心中是何滋味?”
赵滇呆了一下,心下立时生出一种抵触之意,心爱之人将与他人耳鬓厮磨,自己自然是千不情万不愿,但以自己眼前的情状,又拿什么阻拦他娶妻。低声道:“我自然不愿,你若执意如此,我……我也无可奈何。”一面抓住他手臂,道:“可你从前,对这等事也不是这样在意……”
周紫烟淡淡一笑,道:“我没那般大度,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左拥右抱也无动于衷。赵滇,从今往后……”
赵滇不等他说完,紧紧将他勒在怀里,道:“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紫烟,是我对你不住,你……”
周紫烟打断他道:“你没什么对我不住,你从来都想得再明白不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计算得一清二楚。你身为一国之君,担忧皇嗣一事,有什么不对。此事干系重大,我难道会从中作梗不成?”
赵滇张开了嘴想要辩驳,但周紫烟每一个字都说得在理,他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抱住了周紫烟恳求道:“紫烟,你……你别不理我。”
周紫烟不答,隔了半晌,道:“你不觉得我俩这样,没趣得很么?”
赵滇抱住了他,道:“我不觉得!”忽然之间,自己也觉得无力。
周紫烟再不说话,奋力挣脱了赵滇的手臂,转身去了。早春天寒,冷风将初生的柳芽吹得憔悴,周紫烟疾病初愈,身子比平时瘦削几分,穿着宽大的官袍,在风里显出几分高绝凄清。赵滇呆呆地站在石亭里看着他离去,想起方才他问自己的一句话:“赵滇,我问你,若我为了子嗣去成亲,你心中是何滋味?”
他此时细细咀嚼此语,忽然觉出一股酸楚。心中初次想到,自己听了这话便心中不愿,,但自己有偌大一座后宫,周紫烟日日看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想到自己同他情好以来,似是从未见他展颜。两人幽期密会也是有限,分开时自己或是独自相思,但从周紫烟想来,却多半是在后宫中寻欢作乐了。
赵滇倚着画栏慢慢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自他懂事以来,初次遇到这般难以决断的情况。
有宋一朝,士大夫颇以汉代的服饰为美,许多人自制了穿戴。周紫烟并不如何留心衣饰,但奶娘听闻此事,便替他缝制了一套。他闲暇之时,偶尔也穿一穿。
那日过后大约半月,赵滇推开周府书房的门走进来,便看到周紫烟穿了一身锦紫颜色的深衣坐在桌边,腰封宽大,紧紧裹住了细瘦的腰身,广袖上绣着繁复精细的银样,从桌沿上拖下来,微微拂动。白皙的手指执着纸色泛黄的书卷,说不尽的书香风情。一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