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19)
周紫烟道:“微臣记得。”
赵滇道:“这案子我交给小七去审,前几日他过来交差,已经审问清楚了。”
周紫烟道:“宁王爷天资聪颖,人又机变伶俐,若是肯将心思放在政务上,必将是陛下的得力重臣。”
赵滇点了点头,微微苦笑道:“这小子,一心只想带着他的呆头鹅回苏州去逍遥。哪天他若是回心转意,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
这有几分像是闲话家常,周紫烟听了,只应了一声“是”,却并不接口。
赵滇悄悄瞥了周紫烟一眼,转换话题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通,柴青荣这般替一个死人卖命,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性子奸诈狡黠,决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周紫烟低头想了一想,淡淡一笑,道:“陛下想要知道,那也不难。”
赵滇微惊,道:“你知道?”
周紫烟摇头,道:“微臣不知,只是想起前些时候为人构陷,与此事或许有些联系。陛下顺水推舟,假装听信了那些消息,将微臣处置了,未必不能探查明白。”
赵滇摇了摇头,道:“这步棋太险,不可。”
周紫烟略略挑眉,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锋芒,微笑道:“败军之将,原不足虑。那些乱臣贼子,构陷于前,图谋窃国于后,弄的什么花样,我也想见识见识。”
赵滇许久不见他笑容,心里已是一动,又是初次见他这睥睨风云的骄傲神情,止不住地心折,不自禁地道:“也罢,你多加小心。”
两人大略计议了一番,赵滇在周紫烟身边坐了这些时候,心里生出一种温柔的满足,柔和地道:“我回去了,紫烟,你多歇歇,别累着自己。”
周紫烟抬起眼睛看他,道:“陛下,微臣有几句话要说。”
赵滇盯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心里莫名地一热,道:“你尽管说。”
周紫烟道:“陛下乃是万乘之尊,一举一动皆当有法度。像今日这般随性驾临观文殿,身边又不带内监侍卫,万分不妥。若有吩咐,派人传唤微臣便是。无事还好,若有万一,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滇不答,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慢慢开口道:“我想你了。”
周紫烟起身,一揖到地,口中道:“微臣不敢当。陛下慎言。”
赵滇转开了眼去看着殿外,仍然道:“我想你。”
周紫烟不再说话,也不起身,仍旧弯着腰,垂着手,长长的袖子拖在水磨青砖地面上。
赵滇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头低着,看不见往常温柔和顺的脸容和眼睛,往常熟识的修长身形,如今是一个冷漠拒绝的背影。一只黄莺在殿外的桃树上好听地叫着,明媚的光影在树下摇曳,衬得这宫殿里的沉默越发难熬。
赵滇再也忍耐不住,抓住周紫烟的肩膀将他扯起来,忽然一下子呆住了。多少日子来,他初次这样近地看周紫烟。周紫烟的面容并无多大的变化,依旧是秀美温雅,有如美玉,但一双秀长的眉淡淡地舒展开,一派风清月朗的气韵,全然不同于往日的郁郁寡欢。眉心却有细细的纹路,是旧时整日蹙眉留下的痕迹。
周紫烟转过了头不愿看他,却觉得捏着自己肩膀的手渐渐变得冰凉。
赵滇的心被这绝望掏空了,他放开了周紫烟,轻轻地道:“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以后,不会再纠缠你……”话说出来,是没有血肉的声音。
本以为分开之后,他也会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念自己的名字,夜里也会睡不着。时候一长,他总会心软,两个人仍然能够在一起。竟全是错的。没了自己,他只有活得更快活。这一来,怎能再纠缠下去。
谁想到这一放手,竟是放了三月的风筝线。
周紫烟淡淡地道:“我还欠你一次。”
赵滇心中苦极,想说一句“不必”,却终是舍不得,黯然道:“我留到最想你的时候。
周紫烟不再答话。赵滇知道自己应当离开,却没有力气动弹。秦福儿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观文殿来,跪下叩头,道:“陛下,大喜了!前几日徐贵人身子不适,请了太医诊治,说是怀了龙种!”
赵滇觉不出半点欢喜,只恨不得一脚将秦福儿踢开。却听周紫烟平静的声音在身后道:“恭喜陛下,愿陛下多子多孙,国祚绵长。”
赵滇眼前一黑,不敢看他,转过头去落荒而逃。
第21章 故人来
当日柴青荣被下狱,朝堂上已是一片哗然;数月后此案被在外优游颇久的闲人王爷赵淦审问明白,群臣又是一阵大惊;不久,素日深得陛下宠信的观文殿学士周紫烟被革职关押,据传与柴青荣一案颇有关联,这一来,朝中之人个个变色,几日来嘴上说的、心中盘算的,尽是此事。
城外一处房舍中,一人坐在昏黄的灯烛下,道:“周紫烟被押起来了?好极,大事已算是成了一半。”
旁边之人道:“主上留心,那赵滇素来奸诈,这一次难说不是苦肉计。”
那人低低笑道:“你不知道,这周紫烟是他的心尖肉,这次既然舍得拿出来做套,即便事不成,也能取了周紫烟的性命,管教他痛悔一世,再不得安宁,那也是值得了。”
晚间时,傅东君在宅邸的卧房里叹气道:“周大人那样好的人,也会遭人诬陷,陛下怎么会不明白?青主,你奉陛下之命追查这些秘事,也不替他分解几句。”
晏青主微微皱眉,道:“此事有许多疑处,我在折子里说得明白,也当面禀告过了,陛下怎会留意不到,难说不是有意如此。罢了,人心最是难猜,东君,这些阴谋算计的事,你别多管。”
傅东君不服,道:“我在朝为官,怎能不关心政事,为君分忧。”
晏青主心知他又犯了书呆子气,笑道:“好好好,你只管去为君分忧,到时别分出祸来,要我为你分忧才好。”一边将他抱住了。
傅东君有些气恼,将他往一旁推,道:“天热,你靠远些。”
晏青主笑嘻嘻地道:“哪里热了?你手这样凉,我替你暖一暖。”将他哄到床上去,反手扯落了帐子。
当日处置周紫烟时,诏令上言道,周学士虽有猜嫌,罪证却不确凿,因此并不下狱,只关押在观文殿不远的一处废殿里。朝中私下里却纷纷传说,实是因为周紫烟所犯之事干系重大,怕他传出消息去,才押他在宫中。虽在宫中,大理寺审刑院诸司的刑堂,却依然要过一遍。众官员虽不敢对他用刑,但隔三岔五地审讯一番,却也是苦不堪言。
一日傍晚,一名宫人送饭菜来,摆在床边一只极简陋的小几上,两三样寻常菜色,却有一碗糖粥飘出清甜的香气来。
周紫烟昨夜又被提审了半夜,此时刚刚睡醒,他闻到香气,睁眼看了看那碗粥,低低叹了口气,道:“青凤姐,怎会是你。”
那宫人转过身来,道:“紫烟少爷,许久不见了。”天暗看不清面容,声音依稀便是年少时那温柔的乳姐姐。
周紫烟道:“你为何会在这里?没有回乡去么?”
青凤道:“当日你向昭王爷求情,赦了王爷的姬妾不杀,我很是感激。但王爷横遭大难,我却不能甘心。”
周紫烟道:“我原本还在奇怪,乳娘已经回乡数年,为何忽然到京城来,背人时又常常掉泪,原来是为了找寻女儿。青凤姐,你太过忍心,纵然夫妻之情重过父母之恩,死人却也胜不过活人么?”
青凤咬了咬嘴唇,道:“那也管不了许多。”
周紫烟微微摇头,道:“你回去罢,留在宫里又能怎样?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他心中却明白,青凤若是孤身一人,决不能混进宫来。
青凤不答,只道:“你自己也当心。”收拾了食盒,一去十余日未曾再露面。
周紫烟心知必有赵湛的残党有不轨之图,怂恿了青凤入宫,只是不解赵湛既已死了,余人群龙无首,能做成什么事?即便是侥幸做成了,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过是风光一时。那些人虽迷了心窍,想来也不至于这般神智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