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22)
傍晚时候,赵滇坐在榻边,捧了一小碗白粥,一点一点地喂到周紫烟嘴里,又问道:“还要么?”周紫烟摇摇头,他昏迷时全靠汤药吊命,这几日也是药吃得比饭多。赵滇扶他躺下,看周紫烟脸色虽犹自苍白,颊上总算比前些时候丰腴了些。想起他醒来时唤自己剪烛,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不自禁地拿起银剪又将烛芯剪短了些,这才轻轻地离去。
赵滇在前殿看了几本折子,一颗心总是不能安定,又等了一会儿,悄悄地回到后殿的寝室去。那时周紫烟已睡熟了,赵滇在旁看了半晌,凑过去悄悄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
这般几日过去,赵滇觉得周紫烟醒来后,对自己已不像从前那样疏离淡漠,他只怕是自己多想,不敢去问,也不敢说什么太过亲密的话。只每日在他身旁照料,偶尔见到周紫烟垂眼微笑的模样,心中便觉得欢喜。他若不肯回心转意,这样日日相伴,也是好的。
一日午后,赵滇端了一杯新茶喂给周紫烟喝了,低头看他湿润的嘴唇上犹自带着苍白的颜色,心里一动,只想就这样吻下去。忽听周紫烟道:“我的伤还有多久才能痊愈?”
赵滇忙收敛心神,道:“你别心急,再静养三两个月便好了。”
周紫烟又道:“我爹知道这事么?”
赵滇道:“你放心,我早已吩咐过知情之人,不许在外说起此事。便是朝中官员,也没几人知道你受了伤。”
周紫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赵滇知道他心思,柔声道:“你想回去么?再留半月罢,现在脸上这样瘦,周老先生看了,只怕要时时担心。”
半月之后,赵滇果然派人送了周紫烟回府,一并给了休假三月,那之后两人便不曾见面。往常周紫烟待他温柔也好,冷漠也好,总是时时能见到。这般全然的音信不同,十数日后赵滇便忍耐不住,一日傍晚,带了严琳前去探望。
赵滇乘了肩舆往临华门去,看见不远处晏青主与傅东君沿路过来,那两人认得是圣驾,急忙避在道旁跪倒行礼。傅东君拜伏下去时,袖中飘出一物,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只见喜灿灿的一片大红,云纹描金,十分精美。晏青主不便抬头,眼角瞥过去,脸色顿时变了,暗中狠狠掐了傅东君一把,此时取回已是不及,只盼陛下不会留意。傅东君疼得呲牙咧嘴,只是不敢出声。
赵滇未看见两人暗地里的动作,见掉在地上的是一张喜帖,不禁微笑,摆摆手命人停下,笑问道:“是谁家有了喜事?”
傅东君畏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周……周大人的。”
赵滇一时转不过来,脑中将朝里的周姓大臣挨个数了一遍,却想不出有适婚之人,微笑道:“哪个周大人?”却浑没想到周紫烟身上。
傅东君吓得不敢答话,晏青主叩头道:“陛下,是观文殿的周紫烟周大人。”
赵滇愣了一下,随即便笑,道:“严琳,你到奉宸库,命人备一份贺礼送到周府。”也不等严琳行礼作答,道:“到大庆殿去。”一旁的内侍扬声叫道:“驾幸大庆殿!”肩舆转了方向,一行人渐渐走远了。
严琳低声责怪道:“傅大人,你也太不仔细,怎地让陛下看到这个。”
傅东君脸色发白,嗫嗫嚅嚅答不出话来。
晏青主苦笑了一下,道:“严大人莫怪,这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陛下总有知道的一日。”
严琳知道他说得不错,想来想去,只叹了口气。
内侍将大庆殿的门开了,举步想要跟进,却被赵滇摆袖挡在殿外。
大庆殿是极隆重的所在,一年之中,只新春时皇帝在此朝见群臣,此外难得开一两次。赵滇登位时,便是在这里受群臣朝贺。
赵滇慢慢走上丹墀,转身坐在御座上。那张椅子极高,连下面的铜鹤都看不分明。遥遥地看出去,只见连片的宫墙城楼,全不见往日的风光得意。
他在那椅子上坐了一夜。
几日之后,赵滇仍旧过来探望周紫烟,看门窗上尽是红艳艳的双喜字,恨不得一把扯了去。周紫烟正倚在床上闭目歇息,听见脚步声,睁眼见是赵滇,也没有大礼参拜的意思,只欠了欠身。
赵滇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的伤怎样?”
周紫烟道:“好些了。”一阵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忍不住咳了几声。
赵滇起身关严了窗子,又倒了一杯茶给他,道:“那就好。听说你前几日成了亲,还中意么?”
周紫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赵滇心里一酸,别开了头,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定是又美貌又贤淑。”
两人说话时,一只猫儿窜上床来,周紫烟轻轻抚摸它柔顺的皮毛,又去搔它下巴,道:“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
赵滇心中一阵莫名地嫉恨,道:“紫烟舍得让我见见么?”
周紫烟垂眼一笑,却不答话。
赵滇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不觉一阵心灰,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周紫烟手边,黯然道:“这东西送给你们。”
周紫烟欠了欠身,道:“前几日已送来贺礼,怎敢再领陛下厚赐。”
赵滇勉强笑道:“那是君臣之份。你我同窗多年,私下里难道不该再送些礼物。”
周紫烟不再推拒,取过锦盒打开来看,内中是一对玲珑的鸳鸯玉佩,玉色本就似是含情,这般精巧地雕琢成一对鸳鸯,望上去只觉这两只鸟儿几欲互梳羽毛。周紫烟拿起鸯佩把玩一会儿,捉过那猫,将玉佩系在它颈上。那猫儿自不乐意,两只爪子抓挠半晌,扯脱了丝绳,喵的一声跳下床去。
第25章 雁双飞
赵滇呆了一呆,道:“你……你做什么?”脑中隐约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却不敢细想,只怕是空欢喜一场。
周紫烟不答,弯下腰去,修长的手指拎起那猫儿,微笑道:“你竟敢不遵旨,也太大胆。陛下的赐物,也由得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么?”
赵滇怔怔地道:“你……你娶的是……这只猫?”说话的声调有些颤抖。
周紫烟微微颔首。
赵滇脸上现出又惊又喜又不能置信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古怪,他一时只想扑上去抱住周紫烟死死亲吻,但周紫烟对自己的心思仍在两可之间,不敢造次,终于忍住了。赵滇心中实在是太过欢喜,同周紫烟说话时,一直是飘飘忽忽,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一杯茶水碰在手里,直到冷透了才想起来喝一口。
赵滇回到宫中时天色已晚,他始终不敢问周紫烟是否还肯重修旧好。独自坐在玉华阁里思量半晌,提笔写了一封信笺,看着末尾的一句“镜分半月,能重圆否”,笑了一笑,将信笺封了起来,命人送到周府。
那信使不久便回来,奉上一只锦盒,是方才装那对鸳鸯玉佩的盒子。赵滇拿起来抚摸了一下,想问周紫烟看信后有何言语,终究没有问出口。挥手命那信使退下了,轻轻将那锦盒摇一下,只觉内中之物不像纸笺。他呼了口气,打开锦盒,定睛去看,却是自己从前送他的那块双雁齐飞白玉佩。
从记事起,这玉佩便一直系赵滇腰上,也不知何故,赵滇对它十分珍视,从不肯离身。后来转送了周紫烟,便是两人分离后,周紫烟也将它带在身边,此时却退还了。赵滇怔怔地拿起来那玉佩,看着上面镂刻的比翼双雁,只觉指上的凉意直透到心里去,再也拿捏不住,手一软,那玉佩摔落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
这一声响,玉不曾碎,心却碎了。
那一夜两下孤灯,天明之后,倏忽岁月,已是不知多少流年暗换,霜点青鬓。
周紫烟伤愈不久后,宫里的徐贵人生下一对龙凤胎。之后多年,宫中却未再添子嗣,朝中传言,那是陛下再未涉足后宫之故。
一年大雪后,清晨起来,红日暖暖地悬在梅枝上,昨夜的雪将融未融,檐头的冰棱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来,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那时候早朝方罢,众官员各归有司,一路闲谈议论,严冬里添了不少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