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8)
赵滇应了一声,并不抬头,仍然只顾拿了锤子敲核桃,道:“紫烟,你爱吃核桃是么?”
周紫烟道:“是。陛下怎会知道?”
赵滇笑道:“我还知道你最不喜欢敲核桃皮。”一边将剥出来的核桃仁放到周紫烟手里。
周紫烟道:“从前没听陛下提起过。”
赵滇微笑道:“从前么?从前我一直盼着,有一日能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替你剥核桃,如今终于等到了。”
周紫烟道:“不知陛下挂念如此,微臣惶恐。”
赵滇站起身,将剩余的核桃仁递给他,顺势将他的手握住了,道:“紫烟,自你回京来,一直在刻意疏远我,不肯好好跟我说话。我只想你知道,人的性子会变固然不错,但我不管变成什么样,总是被你打了也喜欢。”
周紫烟笑了一笑,道:“陛下想听我说,那我就说了。”
赵滇点头,道:“你说。”
周紫烟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陛下可知道,自古以来,将帝王这种话当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好下场。”
赵滇怔了半晌,低声道:“可你将这种话说出来,心里总有一半仍当我是旧时的赵滇。”他虽没有问,用的却是疑问的语气,眼中初次现出犹豫期盼之意。
周紫烟微笑不答。
转眼二十七天过去,天子守孝之期已到,赵滇正式在大庆殿登位。钟鼓齐鸣中,群臣山呼万岁,一派庄严气象。周紫烟穿了绿衣银带夹在百官队中叩拜朝贺,偶尔抬头去看时,见赵滇远远地坐在盘龙金椅上,望着自己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柔笑意。
第7章 蔷薇露
周紫烟虽封了集英殿修撰,他却并不常待在集英殿里,大多数时候是在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睿思殿里,帮着赵滇整理奏章,不甚重要的,只写出摘要给赵滇过目;重要一些的,便原本呈上。外人不知他如此接近皇权,只道他做的是普通的文书工作。赵滇时常留他一起用餐,或是尝尝新点心,居然从无越轨的举动。
向来新君即位,总要提拔一些旧时的亲近之人,周紫烟由一名知州做到集英殿修撰,并不是新鲜事;但这样频繁的赐膳,不免引人注意。有善于钻营之人仔细打听了一番,得知周紫烟原本便与陛下私交极深,陛下曾挨了他一鞭,也笑嘻嘻地不以为意。消息流传出去,一时之间,朝中上下,任谁见了周紫烟都是客客气气。
一日午后,是十分炎热的天气,鸣蝉伏在柳枝上懒洋洋地叫着。周紫烟将整理过后的一叠奏折连同几页纸张送到赵滇的御案上,道:“今日的奏章都在这里了。集英殿近日整理旧时文书,微臣已多日不到,于情于理都不合,暂且告退了。”
赵滇点头,道:“紫烟,你回去的时候,把晏青主叫过来。”不忘叮嘱一句:“外面热,拣荫凉地走,赶得别太急。”
周紫烟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出。踏出睿思殿外,便觉一团干热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逼回去。忽听一名小内侍边走边向同伴悄声道:“陛下要的人找好了没有?今夜要送到寝宫里去。”另一名内侍道:“放心,今日找的这个少年不光长得美,身子也好,多少名妓都被他压下去了。陛下一定满意。”
周紫烟心道相识这许多年,从前倒没看出赵滇好这一口。脚下往尚书省去,不知怎么,右眼皮忽然跳了几跳。
晏青主接连几日在户部闲得发慌,听见周紫烟传诏,喜孜孜地起身。正要出去,忽然回头仔细看了周紫烟一眼,笑嘻嘻地道:“周兄昨夜睡得不好么?印堂有些颜色不明,似红非红,似黑非黑,谓之‘桃花晦’,近日当有风流小难。幽期私会之时,可要多加小心,莫被美人那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划破了脸。”
周紫烟笑道:“我出三文钱,大仙速速为我解此厄。”
晏青主压低了声音道:“周兄,你认真些的好,我家学便是相术,看人极准,从未出过差错。”又仔细端详了周紫烟几眼,道:“依我看来,两月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似乎有紫气笼罩,破解起来……唔,怕是极难……”
傅东君在一旁插口道:“从前给我看相时也是这么说。除了血光之灾,你还会能看出别的么?”
晏青主眨眼一笑,道:“你倒是说说,那次我算得准不准?”
傅东君脸上一红,转过头不答。
周紫烟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惦记着集英殿里的公事,匆匆告辞去了。
傅东君戳戳晏青主的胳膊,道:“他的血光之灾,也是……那个?”
晏青主心道我若是知道,不去街上拣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回乡逍遥自在,还在这里做什么。当下作个高深莫测的神情,道:“这个么,天机不可泄露。”
傅东君道:“你直说算不出,我也不会笑你。”
晏青主嘻嘻笑道:“那是自然,我家东君是老实人,便是被卖了也替人数钱。”忽然顿了一下,望了一眼睿思殿的方向,喃喃道:“难道……是了,这等灾厄,就算把国库搬给我,我也不敢替他解……”一边说时,匆匆往睿思殿去了。
此后过了约莫半月,一日傍晚,周紫烟离了集英殿时,一名内侍前来寻他,说道陛下在碧琅玕亭设了一桌小宴,请周大人小酌。
那时地上的暑热已经散去,繁花密柳深处的碧琅玕亭里,弯月初上琉璃亭角,洒下一片温柔清光,落在亭前的水池,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随波漾动。花枝柳叶中有名禽宛转啼唱,清脆动听,有如仙境。
赵滇亲手替周紫烟斟酒,道:“紫烟,尝尝这酒。”
周紫烟饮了,舌上细细回味,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从前我在京中的时候,曾将京城美酒尝过十之八九。这是什么酒?从来没有喝过,也不像是蛮夷偏远之地所产。”
赵滇微笑道:“这就是蔷薇露,我也是头一次尝。”
周紫烟吃了一惊,蔷薇露是皇帝所用的御酒,莫说臣子,就是亲王后妃,依体制也不得饮用。他想要推拒,却已经喝下肚了。
赵滇笑吟吟地替他又斟了一杯,道:“你既然喜欢,就多喝几杯。”
周紫烟略略思量,道了一声“陛下恕罪”,又将酒饮了,只觉赵滇的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赵滇笑眯眯地看着,慇勤之极又替他满上。
不过饮了三杯,周紫烟双颊上已微微泛起醉红,赵滇看在眼里,想到今夜能一尝这醉颜的滋味,几乎欢喜得要飘起来,执了酒壶连连劝个不住。皇帝赐酒,又是亲手所斟,臣子断无拒却之理,不大功夫,两人已喝了六壶,周紫烟却只是不醉。
赵滇喝到后来,已将眼前的周紫烟看作两个人影,迷离地看周紫烟脸上,仍旧是微红,不由得头一歪醉倒过去,嘴里犹自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周紫烟好笑地看他,起身唤来远处的内侍,命他送赵滇回宫。想不到赵滇虽然醉了,却死死拉住了周紫烟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那内侍为难地看了周紫烟一眼,道:“周大人,可否请您同小的一起送陛下回去歇息?”
周紫烟道:“也罢。”同那内侍一起将赵滇搀扶回寝宫去。
赵滇躺在床上,口中仍含糊地道:“紫烟,你别走……”已将周紫烟的袖子攥皱了。
那内侍道:“周大人,您……今夜……”
若是无人,周紫烟早已剪下袖子一走了之,此刻当着许多宫人内侍,却不便如此无礼。心中无奈,面上含笑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做臣子的自然从命。”
那内侍大喜,连声道谢不迭,命两名小内侍抬了一张卧榻进来,供周紫烟歇息。几名宫女过来拾掇一番,留了一根金莲贴翠烛便退下了。
周紫烟试着抽了抽袖子,赵滇却仍然不肯放开,周紫烟将外衫脱了,丢在赵滇身上,道:“天色不早,陛下就安歇了吧。”
赵滇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嘻嘻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就睡。紫烟,我可终于将你灌醉了,想不到你酒量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