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钩将几大筐玉屑都送进风里。
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夜色死寂,什么都没有,秦钩像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只能坐在原地大哭。
又一场闹剧。
*
这几场闹剧之后,秦钩在朝野上下的风评简直坏到了极点。
在世家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几百年不出的暴君。
也是在这年秋天,晏知以西南王的名义,联合几个世家,起兵讨伐残暴无道的秦钩。
他只借了西南王是秦家人的便宜,真正掌权领兵的,还是晏知。
他原本是个儒将。
这一年里,叛军一路高歌猛进,所过之处,诸城大开城门相迎。
每日都有世家臣子叛逃,每日都有城池被攻陷,秦钩却一点都不急,照旧隔着屏风上朝,到后来连朝会都时去时不去。
一直到了燕鸣山下。
这时候燕鸣山上的陵寝还没建好,秦钩终于开始急了。
他故意让晏知造反,可没让晏知坏了扶游的清净。
再说了,晏知要在扶游面前把他大败,那他在扶游那里可就没有一点面子了。
不行,得让晏知的造反进度慢一点。
怀着这样的想法,秦钩披挂,御驾亲征。
外出打仗,他还把自己的窝给带上了——他和扶游成亲的青庐。
叛军也终于遇到铜墙铁壁,在燕鸣山前停下了脚步。
秦钩在前线打仗,后边仍旧在修建陵寝,一刻都不曾停工。
打着仗,秦钩过完了没有扶游的的第五年与第六年。
第七年,燕鸣山上的陵寝终于建成。
秦钩带着军队,回到皇都,将扶游的棺椁从临时的陵寝里挖出来,运往南边。
他一意孤行,用军队再次给扶游办了一次国丧。
国丧期间,晏知所率叛军,竟也偃旗息鼓,按兵不发。
国丧持续了三个月,秦钩抱着兵器,在燕鸣山外守了三个月。
这之后,双方交战,秦钩且战且退,就算抓住破绽也绝不还击。
他一步一步地将燕鸣山让渡给晏知,在晏知下令绕山而行、不得惊扰的时候,调转马头,率军离开。
*
又过了三个月,叛军依旧势如破竹,一路凯歌。
在第八年的春天,终于兵临皇都城下。
这天秦钩还在上朝。
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风,秦钩坐在屏风后面,身边放着扶游的竹简。
底下朝臣所剩无几,他冷眼瞧着,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上殿来。
秦钩的暗卫带着两个不着兵甲的人上前。
一个是西南王,另一个就是晏知。
西南王秦栩空有野心,却实在没有什么胆子,秦钩派人去找他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装病推脱。
晏知倒是坦坦荡荡地就过来了,大军就在城外,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纵使秦钩再如何用兵如神,挡不住大势已去,也是无力回天。
晏知一身素衣,缓步上殿。
八年了,他受过的耻辱,扶游受过的委屈,他要全部向秦钩讨回来。
秦钩坐在屏风后面,摆了摆手,便有两个侍从上来,把他面前的屏风抬走。
他靠坐着,斜着眼瞥了一眼晏知,随后站起来,把扶游的竹简拿起来,交给崔直。
崔直双手接过,秦钩站起身,走到台阶上,叉着腰。
他一身帝王衮服,是穿旧的,和扶游成亲时穿的那一件。
秦钩看着殿中二人,忽然笑出声来。
西南王很怕他,被他吓得一哆嗦,后退半步,恨不能扭头就跑;晏知倒是站得安稳,岿然不动。
秦钩先看向西南王,问了一句:“是你想做皇帝?”
西南王犹豫了一下,试着点了一下脑袋,秦钩忽然提高音量,走下台阶,暴怒问道:“就凭你也想做皇帝?!”
就像是一只猛虎面贴着面对他喊。
西南王顿了一下,几乎要被他吼得跌坐在地,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想了,我不想了……”他指着晏知:“是他想,是他想做皇帝。”
于是秦钩又转向晏知,问了一句:“是你想做皇帝?”
晏知手无寸铁,却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是我。”
秦钩忽然又笑了,侧了侧身,给他让开路:“滚上去坐着。”
晏知不解,秦钩便道:“你都要做皇帝了,连这个胆子都没有?那你就上去站着吧。”
晏知看了他一会儿,迈开步子,走过他身边,站到了三级玉阶之上。
下一刻,秦钩忽然从暗卫手里抽出一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的一声,就将刀尖送进西南王的心口。
西南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秦钩朝他笑了笑:“你不想做皇帝,往后也别跟他抢,干脆杀了你,这样稳妥。”
说完这话,秦钩便握着刀柄,将刀抽出来。
他自己后退两三步,省得鲜血溅到自己的身上。
他丢开刀,指了指站在玉阶上的晏知,对朝臣们道:“行了,叫他陛下吧。”
秦钩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同样登上玉阶。
晏知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警惕防备地看着他。
秦钩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他。
两个暗卫将屏风重新搬回来,崔直奉上另一柄长刀。
秦钩背对着屏风站着,接过长刀,瞥了一眼崔直:“你不要忘记。”
崔直颔首:“陛下放心,老奴记得。”
得了他这句话,秦钩便放下心来,抽出长刀。
他把刀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抬起头,松了松筋骨。
秦钩想,这下扶游大抵能原谅他了。
扶游这个小采诗官,爱仁君,不爱暴君。
可他秦钩哪能认识什么仁君?他估摸着,或许晏知不错吧。
扶游从前就很喜欢他,如果晏知做皇帝,扶游会高兴一点的话。
秦钩在他走后就不想做皇帝了。
鲜血泼洒在屏风上,所有人这才看清楚,这面屏风并不是素白的,它有画,画的是冬日雪景。
只有雪,所以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
扶游走后第八年,秦钩自戕,谥号戾。
晏知登基,世家林立。
叛军入城第二天,原本皇宫里最得意的总管太监崔直,裹着一身蓝袄子,驾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悄悄离开皇都,南下前往燕鸣山。
崔直到底年老体衰,赶了一会儿马车,就要停下歇一会儿。
他不放心,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
秦钩的尸首端坐着,靠着马车壁,脖子上一块白布紧紧缠绕,好摆正他的脑袋。
崔直见他没事,自己也歇够了,便放下帘子,继续赶马车。
他一边赶马车,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陛下,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扶公子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他在的时候,你连个好脸都没给他,现在他走了,你倒是越来越想起他的好来了。”
“你想和他葬在一起,也不肯自己到燕鸣山下去自戕,这样不也更快一些,老奴只要把你的尸首拖进去就行了。”
“你倒好,你怕扶公子不想见你,会怨你,非要在这里死,再让我送你过去。那我也怕扶公子会怨我啊,就非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得亏现在是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你都臭了,谁送你过去?我就不该答应你这件事情,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
崔直一边捶腿,一边抱怨。
就这样慢慢地驾着车,快到燕鸣山的时候,崔直还在絮叨。
“好了好了,陛下别急,马上就到了……”
他却忽然没了声音。
缰绳滑落到地上,崔直捂着胸口,靠着马车,面色惨白。
他连挣扎都没有力气挣扎,就这样垂下了手。
就在燕鸣山外,下了这年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
入了夜,大雪纷纷扬扬,直接将马车掩盖。
所幸天公垂怜扶游,令秦钩都至死没有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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