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难以公诸于世的情存在于宁纶和宁绮之间,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实在无权置喙。
何况她现今站在这里,她的存在就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因此她虽感伤造化弄人,哀叹深情尽负,她却是最没有权利落泪的那个人。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父亲的魂魄就在此间。先生不如自己看吧。”
“我不看。”宁绮飞快回道,他迅速收起双手入袖,像是怕自己反悔,“我早已抛却前尘……”
“那先生今日为何肯见我?”
宁绮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继而他咬牙笑道,“你想说什么,其实当年他也是走投无路,其实当年他也是被逼无奈?有什么好说的呢,哈哈,他生前不敢求我原谅,死后反而借你之手来求我,你父亲可真是个勇士啊!”
“是,父亲自知是个懦夫。”宁亦舒哑声道,“当年事发之后,你被赶出宁府,可知父亲去了哪里吗?”
宁绮目光有些游离。
往事隔云端,少年音容都在山海之外,伸手不可触及了。
仔细想来他们其实没有多少快活日子。从宁绮带沿路乞讨、四处流浪的宁纶回家,忽而一转眼他们就长大了。他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情窦初开不久便互通心意,可是少年心事最难藏匿,一举一动点点滴滴俱是含情,很快下人通报至他们爹娘,然后……
“他被送进了涤罪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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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尊,云中洲的杨永信
一百章了!不容易!给自己鼓励鼓励
第101章 壹佰零壹
[壹佰零壹]
自幼人人便称道宁纶是个极有仙缘的孩子。
宁氏这一旁支也因为他的到来隐隐有了复兴之势,以至于他从小受尽万千宠爱,直到在花灯会上牵他的姆妈松开了手,一名素不相识的妇人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匆匆抱走。
从此山高水远,他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荒凉,贫穷,黄沙漫漫,人像蝗虫一样活着。直到疫病横行,他的养父母病死了,他跟着人群一路南下。许多人死了,他四处行乞流浪,被人被狗追着打,直到宁绮捡到他。
他已不记得父母的相貌,他的世界只认宁绮一个人。
待他懂事后总是感慨世事难料,若终究要他回到宁家,为何要他命中终有此一劫。而对宁绮而言,为何明明让他做了宁府公子,又让他亲手把原主带回来,以至于他这个替代品从此无人问津。
可宁纶将宁绮捧在手心,像捧着心头一抹月光。
“或许,”宁纶赧然一笑,“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你我相遇吧。”
他在宁绮生病之时陪他痛,在宁绮寂寞之时陪他看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这一切是他的爹娘不曾给的,不曾给过他,也不曾给过宁绮。他们只会在宁纶修为精进时逢人吹捧,在他人面前感叹兄弟二人兄友弟恭,平日却对宁绮视而不见。
可为何他们二人眼中最真挚、最纯粹的感情,他们却要管。
“我不过爱上一个人,我何错之有?”
暴怒的母亲一记记耳光像暴雨一样落在宁纶脸上身上,“你何错之有?!你还不知错?!我让你知错!我让你知错!”
他被送进了涤罪洲。
听到此处,陆离牙根发酸,回过神来发现是自己用力太过。
涤罪洲是一个让人知错的地方,即便本身并没有错。
他在进涤罪洲之前也是铁骨铮铮声声呐喊,“我没有偷学玉映剑法……我绝无此意!”
旁人立刻会质问他,“那你是怎么使出那一记‘惊浪排空’的?”
“我……我看到的……”
“你在何处看到的?”
他哑口无言。
他不能说。
于是他进了涤罪洲,等他出来之时,他已认罪了。
他的铮铮铁骨在百罪狱中被节节折得粉碎,连带着他年少轻狂的清高与自傲,他对未来的一切希冀和向往,全都荡然无存。
“我认罪。”他不知第一千次第一万次重复,“我贪心不足。我偷学玉映剑法。”
他不敢委屈。不敢愤懑。
只要他再有一点逆反的情绪,有戒环在手,他便会天雷加身。那细小的电流不足以要他的命,却会让他想起在涤罪洲的日日夜夜,想到在百罪狱中被羞辱、被万众唾骂、被杀死了一千次一万次的自己。
他认罪。他认了太多太多次,以至于最后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不难想象涤罪洲中的宁纶会经历些什么。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百罪狱就会让他看,他和宁绮的关系被公诸于世,世人是如何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他心智坚定,仍不以此为过。好,那百罪狱就给他看他们二人苟合被双亲看见,双亲羞愤欲死,指着他的鼻子骂人世间最脏的话。
他动摇了,他开始觉得羞耻。
百罪狱再给他看,看他们二人不知廉耻被世人看见,世人啧啧称奇,感叹宁纶此子天赋异禀又如何,身为男子竟然甘居人下,实在寡廉鲜耻。
再给他看,看宁府把宁绮赶出家门,挑断他筋脉,任他像只虫子在地上抽搐,此时宁纶已受不了了,他喊道,不,不,不……
可是还不够,百罪狱给他看了宁绮一百种死法,看得他满心恐惧,再想起宁绮这人时只剩下无边的恶心和惧怕。
他不敢入睡,他咬自己的手指,他拍打囚室的门哀求道,“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门之隔,他娘亲面容冰冷地问他,“你可知错了吗?”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他浑身颤抖,像被打碎了脊梁骨一样跪下去,深深稽首,再也抬不起来。
宁府中人告诉宁纶,宁绮被赶出他们家,回到原先父母家中了。
他一听到这名字就开始疯狂呕吐,吓得下人再不敢提,可他好些了又支撑着自己给宁绮写信,问他还好吗。
他写道:绮弟,我实在太软弱,是我负你。
他还收到过宁绮的回信,信中言辞激烈,与他誓不两立,他收到满纸责骂与讽刺,却倍觉安心。
直到宁亦舒出生,产房内稳婆吓得大叫,竟然夺门而逃。一群下人围着一个不男不女的婴儿窃窃私语,说起宁绮被打断双腿拖出宁家的那天,嘴里振振有词,一定是他化为厉鬼缠绵不去,诅咒才会这般灵验。
宁亦舒的娘季氏在过门之前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生产后便疯了。
宁绮的信也不再来了。
宁纶在季氏的屋中找到自己这些年林林总总的信件,没想到他的满篇愧意,满腔残破流脓的深情,最后竟然是寄到了她手里。
那个与他对话,痛骂他的宁绮,也并不是他的绮弟。
他本以为,与君一别,从此山高水长,虽不能时时相伴,但也能同望一轮明月,各自能执剑拥抱自己的风光霁月。
殊不知,从他们少年时结束的那一刻起,他们便跌落凡尘,一身泥泞,再也洗不净了。
言语寥寥,终究苍白,无法抹平二十年岁月刻骨铭心的辄痕。
“父亲要我选,其实心里是希望能见你的吧。生前不敢见,变成鬼了或许能让歉疚浅一些。不错,先生确实懂他。但我一直没有来。”宁亦舒眉尖微微一动,压下心头翻涌情绪,“祖母雷霆手段于你们无异于飞来横祸,可我何尝不是清清白白一无所知来这人世走一遭,这副躯壳,于我亦是身外之祸。”
她不用宁绮解释了。其实她心里一直知道,祖母和娘的话做不得真,何况父亲至死都还在为这人辩护。只不过是把一切推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会让她们感觉好受一些罢了。
她将木匣轻轻放在宁绮手中,“先生若是不信,自己看吧。”
她举剑一拱手,“物归原主。”
一行人慢吞吞走出玉映山庄,宁亦舒竟成了走在最前面那个。
她披着一身日光,穿行在猗郁草木之间,仿佛放下了什么东西,脚步格外的轻快。她回过头来,红唇微微一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你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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