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壶中空空,他忽地将杯一掷,大声道:“上酒!”又大笑道:“正是酒中客卿销万愁!”
伙计又连上了几壶,他尽数喝了,伏在案上数着酒壶,“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声狂?②恨不能生于布衣家!白鸥啊白鸥,你当日离京,是不是也在鹿懿山下这般心情?”
他渐渐埋起脸,笑声渐止。
“我不认这个命。”他低声呢喃:“我必要从这里,做一番名堂。”
雨嗒嗒地下,石板被砸得凹凸不平。
钟燮趴着不动,像是睡着了。
光脚的人停在棚外边,突地向他走过来。一只脏兮兮的手推在他肩头,他不理,就持之以恒的继续。
钟燮长叹一声,仰头靠在椅背,无奈道:“今日我无钱给你,也无兴致抓你,你快走。”
竟然是那日吐了他一袍的小贼。
这小子今日被雨冲了,脸上倒干净了许多。眼睛依然黑亮,神色依然冷酷。他既不走,也不说话。
钟燮只得伸手摘了钱袋,抛给他,道:“都是我这月的俸禄。”又皱眉道:“好歹是个督粮道,东奔西走的,朝廷在俸禄上委实抠门。”
谁知这小贼反手又将钱袋给他扔回去,盯着他。
钟燮侧目,“不够么。”他又掏了袖,摸出几个铜板按在钱袋上。
这小贼却倏地出声。
“你是当官的吗。”
钟燮直起身,道:“你要报官?”他今日喝了掺了水的劣酒,反而显出与平日的不同。他又笑了笑,道:“自首吗?”
“有人杀人。”
钟燮笑一顿,他抬眼,沉声道:“什么?”
小贼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我知道报官有奖,你给钱,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梧叶儿·别情》——关汉卿
②:选自《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稼轩
副cp终于来了。
第15章 起澜
小贼走得快,钟燮紧跟在后。出了镇一路往西,是片荒草萋野。这枯草都到了钟燮半腰,小贼一到此地更是如鱼得水,险些将钟燮甩掉。靴子陷进泥泞里,钟燮狼狈的跟,约摸一里路,两人终于穿过了枯草丛。
这小贼停了步,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钟燮看不清,侧滑下凹的坑里黑漆漆,有些枯草断枝交错横当,他走近了几步,忽然捉住了小贼的手臂。
“同去。”
雨啪嗒啪嗒的打,这小贼猛力挣开他的手,极其厌恶地搓了把自己的手臂,反手拽了他腰带,将人拉拽向坑。
钟燮蹲身扒开枯草,在雨中似乎闻见了焚烧过的味道。他伏身,探手进去,摸到了硬邦邦的身体,也不知道拽了哪里,将尸体提拖出半身。
他才看清,胃里陡然抽搐纠拧,人想也不想就松了手,避头呕声。
这尸体似乎被划花了脸,又被焚烧过。若非这场大雨,恐怕只剩黑黢黢的躯干。然而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拽了尸体的胸口,将人拖出来恰好露出惨不忍睹的头。
“昨夜。”小贼蹲在尸体旁,将尸体焚烧一半衣服扒下来,露出里面混杂暗红发紫的尸斑。“有人把他扔在这里,今日下午又来焚烧。”他面对尸体犹如面对寻常,眼里没有任何惧怕。甚至在钟燮呕吐期间,还用力将尸体推翻了个身。
雨冲在脸上,钟燮别头缓了息,才转回来。他将尸体扫了一遍,在扒下来的衣衫上摩挲,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背部并没有伤痕,他翻看着尸体肩头,强忍住面对这张脸的忌惮,在尸体肩头发现了窟窿捅扎的痕迹。钟燮又将人前襟扒开,见尸体胸口也被扎了数下。
小贼指在那胸口,道:“这是拖过来之后扎的。”他微顿,“忘记扎了多少刀。”
钟燮抬头看他,沉声:“你昨夜在这里做什么?”
小贼不吭声,钟燮拽紧他,拖到眼前,道:“如果你说不清楚,这案子就要从你开始审!”
小贼被雨淋得眼睛更亮,他盯着钟燮,道:“跟来杀人!”见钟燮震惊,他挣脱身,低狠道:“但不是杀这个。”
“你跟着他们来的?”钟燮紧声追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小贼站起身,平声道:“我已经带你来了。我走了。”
钟燮扑身扯住了他的手,道:“你是人证!”见他已然露出怒色不耐,又道:“你若说清楚,我就再加奖银!”钟燮说着摸向胸口,结果今日的钱袋都已经交出去了,哪里还有钱?
小贼冷笑,就要挣手。
钟燮心一横,拽下腰侧的玉佩抛给他,“先抵着!”
夜雨里的玉佩溅了水和泥,摸在指尖却异常滑腻细致。小贼翻看一遍,确定值钱后塞进了自己怀里,又蹲下身。
然而这次他还没开口,就倏地拎拽过钟燮的领口,眼中带着警惕扫向枯草丛。
“回来了!”
他拽着钟燮猫腰就往枯草丛另一头钻,这尸体来不及推,钟燮被他扯得跌撞。人才进草丛就栽进泥泞里,扑了一脸一身的泥。钟燮甩着一头泥水,在雨中看见小贼对他比划出闭嘴的手势。
交谈声在夜雨并不明显,却能听见。
“手脚麻利,拖去……”拨开枯草时这声音一滞,继而回头怒斥道:“你们没塞进去?!”
“呸。”吐着雨水的男人跟着望过去,见那尸体露了半身躺在泥巴里,也是一愣,惊声:“不、不,大家可是看着我塞进去的!”他道:“这怎么出来了?”又在夜雨里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是自己爬的吗?”
“人早死了。”有人蹲下在尸体旁,目光却蓦然盯着地上,再顺着脚印望过去。
小贼突然凶狠地扯了把钟燮的后领,全当打招呼,而后自己先窜出去,冲进草丛就跑。
要命!
钟燮跟着手脚并用爬起来,没站稳就追上去。
后边的人跟着就冲,见两人已经跑了,不仅猝骂一声:“不能让他们跑了!”说着在自己人后边狠踹一脚,骂道:“不然就是我们掉脑袋!”
钟燮大口喘息,雨疯狂扑打在脸上,他和小贼渐渐拉开距离,脚下的泥泞越积越多,他提脚的速度都慢了。可是后边的人穷追不舍,他再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去讲道理!
小贼根本不回头,一路猛冲。钟燮觉得胸口都要干裂了,他一直喘息的喉中灼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冲,只能用力盯紧小贼的后脑勺,不要让自己落下去。
谁知那小王八蛋忽然急停,调头就冲回来。
“长河!”他对钟燮挥手,“前面挡了长河!”
“我、咳我以为你知道路?!”钟燮抄手拦拖住他回冲的势头,拼了命踩着漫到小腿的泥巴继续往前冲,厉声道:“后面是死路!下河!我们下河!”
“我不会凫水!”小贼被他拽着前走,大声道:“你下!我从后跑!”
钟燮不松手,死拖住他人,道:“我还没审完!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急中生智,袭摸到小贼胸口,道:“案还未查!这奖银就不算数!”
这小贼怒极,又生生咽下去,只能跟着往前跑。等钟燮冲到长河边时他回头都能看清追赶人的脸了,他深呼气,连句话也不及说,带着小贼一头扑进长河水中。
这小子不及他就这么扑进去了,被河水猛呛鼻腔,入水就剧烈挣扎。钟燮按了他后背,带着人浮出水面,在他咳完水后又一头闷进去。
岸边的人摔手怒骂,回身踹倒先前的男人,恶声道:“快他妈的去禀报!让大人封了这块地!”他咬牙咆哮道:“赶不及你就等着死吧!”
钟燮扒上岸时,已经竭力了。他栽在泥巴滩上,再也顾不得整洁端正,只能喘息。过了一会儿,他探手在自己身侧的小贼脸上拍了拍。
这人顿时睁了眼,吐了冲进嘴里的泥沙,撑身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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