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漾点头,他又小声道:“少臻和朴丞也不能讲吗?我闻着赵学友身上味浓,他们……他们院里抽的人不少。”
苏舟道:“明日我们就归,不怕。”
可他嘴上说着不怕,手心里却湿了一片。冷汗渍出来,苏舟面下藏着惶恐。他望向钟攸,透过钟攸,又似乎能看见时御。
眼里泛了点潮,苏舟抹了把鼻尖,带榕漾过去了。
“昨日。”钟攸见了他们过来,偏头低问道:“昨日寻我了?”
少臻夹了书,道:“有些经义不解,想问问先生。”他转目瞧见苏舟和榕漾,正点了他们两人,“师兄和榕漾也有问题。”
钟攸和声道:“一会儿讲会,都能拿出来论。”三人皆应声,钟攸又探手抚了苏舟的额,道:“脸色怎地这么差,禅屋里凉?”
苏舟看向他,道:“不凉,林里冷。”
钟攸道:“讲会怕是时间久,留心别受风。今日过后,明日咱们就能归院了。”
苏舟应了,但到底心神不宁,讲会一直到了下午,他也没站起来过。
夏钦涧善谈,清辩也很了得。钟攸温承,驳点都在点上。两人坛上论讲,下边学生随时提问。其中赵芷安与少臻是站起来次数最多的,到了最后,两人索性都站着听。别人不知,可夏钦涧越讲越心惊。
他带了三位斋长前来,是有接应钟攸下坛之后空余的打算。可谁料得钟攸竟不露锋芒,到了最后也未哑口。他是有文章享世的人,但这钟攸,这长河钟攸,他从前闻所未闻。京都里那个闲云白鸥,他知道,可人师承侯珂,再浪迹也到不了一个山野小院去教一群山野小子。
夏钦涧本打定主意今晚要人,可这一番讲会下来,他却又暗自掂量起来。
他在这事上很谨慎,关乎名声,绝不能存个疏漏。但昨夜他那般暗示,钟攸也未曾翻脸,难道真的就是个野先生,还心心念着仕途?
晚斋时斋长们同学生一道,夏钦涧与钟攸一起。禅房里是坐垫,钟攸一面对夏钦涧,被时御咬的肩头就跟着做疼。
清茶过后,夏钦涧拿了会儿气氛,看着外间僧人影动,才谦和道:“贤弟。”
钟攸更客气道:“山长。”
夏钦涧端着茶盯着他,笑道:“昨夜急匆,为来得及询问。不知贤弟与昌乐侯,是什么缘故?”
“说来话长。”钟攸道:“关乎……”他垂睫半敛,低低道:“刘公子。”
夏钦涧一愣,又陡然狂喜。关乎刘清欢还不好解决么?现下其人已死,只他几句话的事情。并且钟攸这相貌容样,他销魂过之后转而再推给昌乐侯,大家之间还有什么仇怨?不过是各有所求。于是他微微挺直了身,靠近钟攸,笑道:“因他甚么事?”
外间的禅影一晃,僧人已经出了间。这斋房空空,只余了他们两个人。夏钦涧试探的覆在钟攸手背上,感受到掌心滑腻,魂跟着一荡,只道:“不论什么事,都好说好说。贤弟,咱们早归屋去,学时不待,珍惜为重。”
钟攸抬眸瞧他,温柔的弯了笑。
“夏山长。”钟攸轻声道:“我听闻京都今年秋后要重筛书院,以供官田。夏田准备好了吗?”
“自然。”夏钦涧抚了抚那滑腻,道:“谁也越不过夏田。贤弟的沧浪,也有意愿?如今民学兴盛,天下书院多如牛毛,你若有意,不如将书院和……”他低了声,终于露出些猥态,“人一同并入我夏田。官田相供,仕途在前,你说好不好?”
“啊。”钟攸恍然颔首,“山长好生厉害。京中每年来大人,可都是旧故?”
“偶有新交。”夏钦涧在他目光里略为飘然,“南下商盟里朋友也是有的,纵然官田不成,夏田也落不下去。”
“南下?”钟攸懵然,道:“徐杭之商吗?”
夏钦涧见他不懂,便欲得寸进尺。边凑近那青柠香,边道:“如今烟粟畅通,贤弟可休要小瞧这些商贾。来年运河一凿,这各个都是皇商。”
“可是戚大人……”
“布政使执掌布政使司,这偌大的青平,也是需要银子来流通。戚大人那里。”夏钦涧笑笑,“也是朋友。”
原来如此。
钟燮调动一直横在钟攸心头,他自诩猜测不错,越过戚易借钟子鸣之手将烟粟推于皇帝面前是中折之策。虽不厉害,却能免了招疑。可谁知竟连蒙辰都因此牵连闭门,若没有人提前做手脚,那是不可能。这人是不是昌乐侯,又是做了怎么样的手脚,钟攸一直暗自揣测。正遇了此次雅集,光凭朴松才几块金子,就能让夏田同意与沧浪共行,天下哪有这等轻易之事?只怕里面也少不了戚易。
烟粟。
烟粟竟已然成为各路人马的掌心肉,容不得人阻,也容不得人碰。这些人连前朝老将都敢算计,又怕什么钟燮?钟燮探查问题,是拿了他们赚钱的命脉,蒙辰呈书山阴,是触了皇帝的威仪。
自以为奔走所为无人知晓,实际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钟攸指尖轻拨上茶盖,顺势拨开了夏钦涧的手,自袖中抽了时御给放的帕,将被碰过的手背,擦的泛红。
他道:“夏钦涧,字草鸣。无翰人氏,少时师从无翰知府赵云晦。崇泰五年入京都,拜于翰林院陈学士门下,擅清谈,常思辩。永乐年离京入夏田,初为斋长,经三年,得赵云晦与昌乐侯举荐,笔墨通殿,始享文名,提任夏田山长。”
这是钟攸背下来的东西,接下来就是时御带来的消息。
“听闻山长尤爱少年,我自认为年以逾少,不知山长看中了哪里?”钟攸含笑,“不才钟攸,草字白鸥。”
夏钦涧哐当后坐,愕然道:“钟白鸥,闲云——京都闲云!”
第48章 少年
斋中气氛一滞,钟攸望着人,道:“山长竟知道这粗名,实来惭愧。方才说要房中探学,既然斋饭已食,那就走?”
夏钦涧荡了一半的魂如今都灰飞烟灭了。他岂敢碰钟白鸥?那是侯相爱徒,江塘钟留青之子,是当年左恺之亲点,在圣上身边呆过的人,就是塘靖运河的提策,也正出于此人之笔!
“如何,昌乐侯托人办事,竟没讲清楚吗。”钟攸收了帕,抿了已放凉的茶,道:“山长此番独独挑了沧浪书院,我是不胜感激。”
“钟公子。”夏钦涧扶案直身,额上浮了虚汗,只道:“竟是、竟是钟公子。先前不知,多有怠慢,公子……”他久居山位,如今这等尴尬,不得不低头告饶,“不想竟真是钟公子!”
“不敢称公子。”钟攸道:“山长在青平,桃李遍府,德高望重。私下这么着,只怕不妥。”
夏钦涧一时间冷汗簇簇,哑口无言,却要强撑着道:“这等无稽之谈。”
“山长。”钟攸可惜道:“如今圣上对贩人一事严惩不贷,你怎可驳逆圣心,蔑视天威。”
“不敢、这万万不敢!”夏钦涧屈了脊,垂头道:“我惶恐守业,恪尽师德,唯独……唯独这。”他染了羞愧,“这癖好戒不掉。今冲撞了钟公子,委实羞煞,来日必定牢记在心,痛改前非。”他扶额,惭声道:“他日再见钟兄,真是愧对!”
钟攸挑眸,“家父甚少离江塘,想是不易见的。山长今日与我在此,到了此刻,竟也不愿给我一句实话。”
“公子。”夏钦涧抬头,试探道:“公子要听什么?”
钟攸定目在那透昏光的间页,道:“昌乐侯也是要碰烟粟生意吗。”
“这是自然。”夏钦涧撑身膝头,道:“公子既然在青平,就必定明白烟粟的好处。天底下没谁和银子过不去,昌乐侯自是要的,令尊不已经要了吗?”
他讲到此时反而不怕了。待昌乐侯掺了烟粟生意,咱们不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吗?今日之事他虽孟浪,可到底没铸成大祸!现下回头一看,便能明白是钟攸有意在这等着他。夏钦涧只当这还是钟攸与昌乐侯的私怨,他不过是被昌乐侯当作了枪使。但正因为是昌乐侯的枪,所以他不信钟攸会真翻脸拿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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