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这支蛮夷从汉朝开始便与中原纠缠,你退我进、你来我往,千百年未有胜负。大梁建国后江家三代人将他们往北赶出阴山以北、往西赶出玉门关以西,扩充疆土万余里,用几十年时间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西北防线。二十年前,北方一支骁勇善战的部落横空出世,统一北方各族,建立起新的王朝,定国号为大燕,接着大举向中原进攻,然江述行和江凛父子二人率玄鹰军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七年前幽鹿峡一役,是他们唯一一次将西北防线撕开一道缺口,本以为可一举南下攻破雁门关,没想到谢烬接过帅旗,又将他们打回到阴山外。
如今谢烬回京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他们自然蠢蠢欲动,这才一个多月,果真不死心挥兵南下。
谢烬看完信,问:“我们的人呢?”
裴一鸣答:“梁述迎敌,岑老将军在雁门关驻守,北狄这波来势汹汹,战报最晚明天就能传到朝廷,将军怕是要早点动身了。”
“我知道了。”
这个时节,漠北已是风雪连天。蛮人擅长苦寒环境作战,拖得久了只会越来越难缠。看来无论谢烬想不想回,眼下都非回不可了。
“我去趟秦王府,你留下收拾行李。”谢烬说,“传信给梁述,让他保存兵力等我回去,不可追击,当心有诈。”
“是!”
冬天天黑得快,申时刚过,天已经暗了下来。谢烬到秦王府时,萧长勖与林夙二人正用晚膳,见他来,萧长勖起身招呼:“岐川,吃过了么?来,坐。”
桌上餐食简单,两碗汤面,几个小菜,外头秋寒萧瑟,倒显得温馨。萧长勖叫来管家,吩咐道:“添双筷子,叫厨房再下碗面。”
“是。”
谢烬原本还有些急躁,眼下见了二人,恍然想起自己中午没吃饭,后知后觉感到腹中饥饿。
他坐下,说:“抱歉打扰,忘了你们这时候在用膳。”
“客气什么,”萧长勖问,“急匆匆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北狄打过来了,我得回去。”
谢烬说完,萧长勖和林夙没有预料之中的惊讶,反而先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各有深意。
萧长勖半笑不笑,对林夙道:“果然,如你所说。”
谢烬问:“什么?”
“你来之前,林先生正与我说,你回来久了,北边那群人怕是要坐不住,这不就来了?”
谢烬看了眼林夙,他斯斯文文吃饭,随口应道:“不过他们比我想的快一些。”
“明日战报传回京城,我就请命回漠北。除此之外,”谢烬顿了顿,又看向萧长勖,“还有件事。”
“什么?”
“今日我进宫,萧承邺说想把昭宁公主许配给我。”
萧长勖皱了下眉:“昭宁?”
“是。我不知道他是何目的,但倘若他一再逼迫,我恐怕只能……”
后面的话谢烬没有说,萧长勖想必也明白。
萧长勖垂眸,淡淡道:“眼下并非最好时机。”
“我知道,但我不能再等了。过去我可以听你安排,那是因为阿雪生死未卜,如今阿雪已经找到,多拖一天,他就要多忍受萧承邺折磨一天,你要我如何沉得住气?总之,你不反,我反,一个月内,我定要救阿雪出来。”
话音落下,连林夙也放下了筷子。
空气沉默许久,萧长勖抬眼:“你知道这个字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谢烬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和镇定,“于公,萧承邺暴虐成性、满腹猜疑,这样一位帝王实非黎民百姓之幸。于私,萧承邺害江家家破人亡,我与他之间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无论是为匡扶正义还是为报我一己私怨,我都一定要找他算这笔账。王爷若不愿担此骂名,我一人举兵。”
说完,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勖看着谢烬眼睛,慢慢开口:“岐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事成之后,你如何自处?”
这一次,林夙也抬起头,不露声色地看着谢烬。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但凡有本事起兵造反的,哪个不是想亲自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萧长勖现在把话摆到明面上说,总好过日后二人为此猜忌甚至反目。
谢烬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个问题。
他握了握拳,平静道:“事成之后,我带阿雪回漠北,此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第23章 23 “阿雪,这是什么?”
萧长勖的顾虑在情理之中,但毫无必要。
谢烬对皇位不感兴趣。
他只想让江悬回来,顺便报四万玄鹰军和江家父子之仇。除此之外,他一刻也不愿在这乌烟瘴气的皇城中多待。
他是属于漠北的,江悬也是。
离开秦王府天色已晚,谢烬没有回府,而是吩咐小厮改道去内阁首辅钟怀瑾府邸。
钟怀瑾,两朝老臣,官至二品,连当朝宰相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却鲜有人记得他是谢大将军的亲外祖父。
回京一个多月,谢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他。
谢烬母族显赫,朝代更迭几回,钟家始终作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屹立不倒,若论出身,京城大多子弟皆不如他,萧承邺若把公主嫁给他,也算是门当户对、有理可循。
谢烬自己不这么想。钟家与他而言,从来不是“自家”。
他的母亲下嫁给他的父亲,被钟家所不容,后来谢父英年早逝,留下他们母子二人,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受过钟家任何照拂。
一直到谢烬声名大噪后,钟老才慢慢开始承认有这么个外孙。
谢烬心里清楚,自己与外祖父之间并无亲情。
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叙旧。
钟怀瑾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谢烬突然造访并不意外,只吩咐下人备茶。
二人坐下,老爷子不紧不慢道:“谢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呐?”
“外公。”谢烬不擅长迂回,眼下也没工夫迂回,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外公帮忙。”
“哦?”老爷子顿了顿,微微抬眼,“你既叫我外公,那便是家事。家事的话,但说无妨。”
……
谢烬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要钱。
打仗需要钱,造反也需要钱。虽说萧长勖家底丰厚,身后有不少富商巨贾支持,但若能得到钟家和钟家背后四世家相助,自然更加有备无患。
谢烬不担心要钱不成反被钟怀瑾出卖,这些世家大族一个个精明得很,绝不会闷头效忠哪位皇帝甚至哪个朝代,谁能让他们得到最多的利益,他们便拥护谁,当初太祖开国,也得了钟家不少助力。
果然,钟怀瑾淡淡问:“此事对我有何好处呢?”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外公大可作壁上观,左右无论谁得天下,钟家都还是那个钟家。不过,”谢烬顿了顿,话锋一转,“外公虽如今身处高位,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钟家往后三十年如何,是韬光养晦还是青云直上,全看外公此次如何下注。”
谢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钟家此次若不出手,秦王赢了便罢,萧承邺赢了,念及谢烬与钟氏一族关系,必会心存芥蒂,届时就算不能铲除钟家,也一定想尽办法打压。
反之若钟家下场,赌赢了便是更上一层楼,赌输了……
钟怀瑾微微皱眉,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中更显幽暗。
“我想知道,秦王有几分胜算?”
——问出这句,说明内心已有松动。
谢烬目光微动,不露声色松开桌下紧握的手,答:“胜算几分,我说恐怕不可信。时局风云变幻,盛衰有时,外公比我看得透彻,想必自有决断。”
“盛衰有时,也要看事在人为。”钟怀瑾为谢烬添上一盏茶,慢慢道,“岐川,你是我钟家人,有些话,外公不妨对你直言。他们萧家兄弟争斗,谁输谁赢,外公并不在意。外公在意的是你,还有你母亲,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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