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悬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他一早便知道谢烬会离开,故无悲无喜。玉婵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心里默默叹口气,举起伞为江悬遮雪。
雪停了,院中红梅悄然开放。
映雪宫中别的没有,花花草草数不胜数,许是萧承邺怕江悬一个人寂寞,故吩咐何瑞每一时节都送新的花来,给江悬解闷。但他又不喜江悬被太多别的东西分散注意,故只许养花,不许养狸奴等活物,只要他在时,连宫中下人都不敢多露面,唯恐哪个跟江悬多说了一句话惹得萧承邺不快。
江悬看了一会儿梅花,回头轻声道:“驭盐兀回去罢。”
屋里温暖如春,窗台下养着几盆兰草也盛开着。江悬脱了斗篷给玉婵,一个人来到书房坐下。
思索许久,他铺开纸笔:
“岐川”
写下这两个字,笔尖不自觉顿了顿,江悬望向窗外,雪后初霁,有日光倾泻。
“你一走,京城便下雪了。以往每年冬月才下第一场雪,今年提早了好些。
不必挂念我,昨日张太医来过,说伤口恢复得很好,我已经不痛了。
我让玉婵在房间里养了几盆兰草,不过都不比你那日送我的好看,我猜那定是什么名贵品种,你粗枝大叶,不像是会养花,多半是从秦王府摘的罢?
说来与秦王也有多年未见了,日后有机会,我亲自向他道谢。
岐川,保重自己。战场上刀兵无眼,一切小心。”
江悬写完,放下笔,目光难得露出几分柔软,又想起谢烬那日送他花时的模样。
他淡淡一笑,将信纸移到烛灯上方,火苗蹭的窜上来,转眼吞没大半张纸。
江悬眼里的光随着火势由盛转弱慢慢黯淡,直至变为炉中一抹灰烬。他松手,轻轻捻一捻指尖,看着最后一角纸消失在火中。
“岐川……”
第29章 29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几日后夜里,所有人酣睡之际,军营东南角忽然火光冲天,一百多名燕兵组成的队伍趁夜偷袭玄羽军粮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火烧粮。然而正当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打算互相掩护着撤退时,军营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号角,接着是行军列阵的脚步和兵器声,宛若地动山摇,铿锵有力。
再一看去路已被堵死,火光映照中,本该在帐中酣睡的玄羽军士兵此刻整装待发,高举火把,长枪齐刷刷指向营中围困的百余人。
为首那名蛮人忽然顿悟,连忙回身望去,只见粮仓中火势越烧越旺,却不像粮食点燃的样子,倒像是……稻草。
再转回头,眼前士兵列队开道,一人一骑不紧不慢从后面走来,到近处,火光慢慢映出一张年轻凌厉的脸。
——被草原各部称作“中土之狼”的男人,一柄雁翎刀下不知断送多少大燕勇士亡魂。此刻居高临下在他们面前,唇角挂着一抹笑,眼中是熟悉的令人闻风丧胆的胜券在握。
他开口,语气轻慢:“才这么几天就坐不住了?看来乌恩其也并非像我想的那样沉得住气。”
为首那人一声怒喝:“少废话!”说完提刀而来,身后那一百多士兵随即一拥而上,即便如此寡众悬殊的场面,一个个脸上也没有半分惧色。
谢烬歪了下头,一个空翻下马,凌空抽出腰间长刀,脚尖在某一人弯刀上稍一借力,只见刀光呼啸,一串血珠从那人喉咙喷涌而出,而谢烬头也没回,稳稳落在那人身后,继续向第二人杀去。
不过须臾,地上多了几具尸体,其余蛮人也与玄羽军缠斗厮杀在一起,然而终是寡不敌众,不一会儿,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为首那人也被谢烬制于刀下。
他兵器掉到一边,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烬一哂:“呦,汉话说得不错。”说完站起身,回头吩咐裴一鸣:“绑了带回去。”
“是!”
一刻钟后,主帅营帐。
地上跪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俘虏,一个个灰头土脸,满面不忿。
不得不说这些蛮人虽然鲁莽,却极为英勇忠诚,哪怕到这种局面,也都咬紧了牙关不肯投降。
谢烬高坐帅位,林夙在他右手边,坐在轮椅上,从容不迫喝着一杯茶。
今日一切皆在林夙预料之中,故他一早与谢烬商议,悄悄将粮草转移至武川城内,由谭正则带人看守。果然不多几日,谢烬安插在乌恩其军中的线人传回消息,说今夜将有人偷袭玄羽军粮仓。
“你们也知道,我没有不杀俘虏的习惯,识相的话就赶紧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听到我想听的,自然会放你们回去,否则……”
谢烬目光扫过地上众人,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为首那人道:“我们没什么可交代的!”
谢烬抬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一下:“我叫朝鲁。”
“朝鲁。既然你不说,那我猜猜,乌恩其急着打我粮仓的主意,是不是因为自己快要耗不下去了?听说你们汗王老了,几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乌恩其母族式微,想来并不受宠罢?”
“胡说!”朝鲁梗着脖子,恨不得从地上跳起来,“一派胡言!”
谢烬嗤的轻笑:“你汉话学得这么好,难道没学过一个词叫‘喜怒不形于色’么?我不过是猜测,你便如此大反应,看来是被我猜准了。我再问你,乌恩其驻军在哪,有多少兵马?”
这次朝鲁学聪明了,瞪着谢烬闭口不言。
“不说?那我继续猜。你们粮草不足,想必不会驻兵在太远的地方,此地往北两百里有条河,河两岸地势平坦,有水源和马草,没猜错,你们就驻扎在那儿罢?至于兵马……乌恩其但凡有个四万人,也不会如此畏手畏脚,所以我猜,他这次至多只有三万人。”
——战报传回京城时说的是七万燕军,然北燕内斗严重,各方势力相互制衡,这七万人必不能全在乌恩其手里。如此看来,大燕这个有本事但不受宠的王子过得也不容易。
谢烬说完,只见朝鲁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然没了刚才的底气。
“天寒地冻,北燕将士们很辛苦吧?”谢烬微笑道,“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乌恩其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朝鲁呸了声:“你别得意,胜败还未可知!你们大梁皇帝昏庸无道,早晚自取灭亡!”
帐子里不止谢烬和林夙二人,听到这句话,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悄悄将目光投向谢烬,表情各异。
谢烬似笑非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工夫操心我们大梁。不如先想想自己把事情搞砸,回去要怎么跟乌恩其谢罪吧。”
话音落下,裴一鸣掀开帐帘从外面进来:“将军。”
谢烬抬眼:“何事?”
裴一鸣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显然有话不好当众说。谢烬会意,对一旁道:“先把这几个人押下去。”
“是!”
朝鲁一行人五花大绑的进来,又五花大绑的出去,很快,帐子里只剩谢烬、林夙和裴一鸣三人。
裴一鸣早就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豫州反了!”
谢烬意料之中,平静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消息刚到漠北。”
谢烬垂眸想了想,转头问林夙:“王爷近日如何?”
林夙答:“王爷前两日回了醴州。”
也就是说,不在京城。
“林先生,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你手里还有多少筹码,可否与我坦诚?”
林夙蹙眉,略一思索:“好。”
……
三日后,月黑风高夜,谢烬率一万精兵疾驰两百里,赶在天亮之前偷袭乌恩其大军。燕军上下猝不及防,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只听犬吠连天,火光四起,玄羽军已杀到眼前。
乌恩其率兵迎战,晨光熹微中,玄羽军的黑色铠甲仿若乌云压城,虽只有一万兵马,却杀出了几万人的气势。谢烬一马当前,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呼啸,转瞬,冲到近前的燕军一个接一个被他斩于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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