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簪身上还有血迹。
谢烬垂眸,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那日你戴着它么?”
江悬没有回答。
“早知道,送你一支更好的了。听说南阳的师傅很会雕刻玉器,等你醒来,我托人去寻一位厉害工匠,给你做几支更好看的簪子。阿雪,你醒来好不好?”谢烬声音很轻,如情动时的耳语一般温柔,他抚摸江悬的头发,问:“你是不是害怕我生你的气,所以才不肯醒来?我已经不生气了,只要你醒来,你想怎样都可以。……”
然而无论谢烬说什么,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昨日张临渊说,最坏的结果便是如今这样,江悬永远沉睡,直至几十年后老去死亡。
“几十年,”谢烬不禁失笑,“可他才二十多岁啊……”
张临渊叹了口气,说:“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事到如今,谢烬无心再去追究张临渊帮凶之罪,要怪只怪他自己,不够机敏警惕,江悬服了这么久药,他竟然毫无怀疑。
天黑时,林夙过来了。
这本就是林夙的宅邸,但或许因为谢烬日夜不休守在江悬床边,林夙出现得并不频繁,每日傍晚来一次,也不久留,仿佛只为看一眼江悬生死。
今日他来,带来一个消息。
“登基大典定在这月十八,萧长勖托我带话,请你务必到场。”
谢烬淡淡点头:“嗯,我会的。”
“岐川……”林夙欲言又止。
谢烬抬眼看他,问:“还有事么?”
林夙张了张口,许久,终是没有再说什么:“……没了。”
谢烬垂下眼帘,目光回到江悬身上,道:“大典结束后,我带阿雪回漠北。我答应过秦王,这次回去,我与阿雪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
林夙微微蹙眉,问:“你担心萧长勖即位后,也像萧承邺那般忌惮玄羽军么?”
谢烬摇头:“不过是没必要再回来罢了,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至于玄羽军……江家已不复存在,我一人无父无兄无后,也无朋党,对他来说,不足为惧。”
沉默片刻,林夙道:“萧长勖不会。”
谢烬抬眸,淡淡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阿雪怎么样了?”
“还是不愿醒来。”
林夙望着床上安然沉睡着的江悬,低声道:“他受了很多苦。”
“嗯。我知道。”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了。”
谢烬目光微落,看着江悬,说:“会的。以后有我陪他,是生是死,我与他一起,不会再分开。”
“岐川,”林夙看向谢烬,“多谢你。”
“谢我替你照顾你弟弟么?”谢烬淡笑,“他不仅是你的家人,也是我的。不必言谢。”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
“你呢,打算留在这里,还是与我们一起回漠北?”
“我……”林夙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不知名某处,半晌,淡淡道,“再说吧。”
五日后正月十八,登基大典在承天殿外举行。萧长勖即位,改年号为明德,大赦天下。
皇城终于有了新的主人,依照礼法,新帝即位第二年才可立后,而礼官的意思,萧长勖与先帝并非父子,可不遵从这条规矩。但萧长勖说,待天下安定,再议后宫之事。
大典清晨开始,依次进行过宗庙祭祀、百官朝见、颁布诏书,结束时已临近傍晚。文武百官依次退下,热闹消散,大殿又恢复平日寂寥冷静的模样。
萧长勖坐在龙椅上,身上沉重而华贵的礼服冠冕还未换下,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他摆摆手,示意殿内宫女太监都退下,不多时,大殿中只剩他一人。
没有人不爱权力,何况是一位曾经错失王位的文韬武略的亲王。然而终于坐上这个位置,萧长勖却并没有预想中欣喜,反而有些落寞。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门口明暗交界处,一道坐着轮椅的人影出现在萧长勖视线。
萧长勖一滞,低声喃喃:“灵抒……”
今日的林夙没有穿那件厚重沉闷的青袍,而是换了身金线勾勒的月白云锦长衫,一头长发也用玉冠束了起来,有如芝兰玉树。他推着轮椅慢慢进来,停在距离萧长勖不远不近的地方,双手交叠,缓缓一拜。
“恭贺吾皇,吾皇万岁。”
龙椅上的萧长勖眉头微皱,目光落在林夙身上,低声道:“起来吧。”
林夙直起身,望着萧长勖,没有说话。
二人之间许久没有过这样安静的对视,沉默半晌,萧长勖主动开口:“你今日来,是来祝贺我,还是与我道别?”
林夙眼帘微动,回答:“都有。”
萧长勖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你还是决定要走。”
“……是。”
“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没有提,是打算留下来了。罢了,罢了……我早该想到,你不愿留在京城。”
林夙淡淡道:“一切尘埃落定,我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萧长勖问:“我不算么?”
林夙一滞,回答:“你如今,已不再是萧长勖。从你决定夺位那日起,你我之间,便注定会有这一天。”
“难道在你心里,帝王的身份比我原本是谁更重要么?”
“是。”
萧长勖不说话了。
林夙今日依旧戴了面具,他看着萧长勖,那双属于江凛的眼睛晦暗幽深,仿佛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七年,于江悬来说是一场劫难,于他而言同样痛苦,无论他的皮囊变作何样,内里仍旧是江凛,而江凛,至死都不会允许自己再与梁萧皇室有任何牵扯。
萧长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自嘲般一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林夙说:“我不再是萧长勖,你却要做回江凛了……”
“从古至今,王座之上,向来是无尽的寂寥。”林夙面容平静,望着萧长勖道,“人得到一些东西,就会失去另一些东西。皇上不必伤怀。”
萧长勖轻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你要随他们回漠北么?”
林夙摇头:“我打算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以前忙着打仗,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还没有去过。阿雪身边有岐川,还有张太医和大巫,我跟着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萧长勖问:“你这一走,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么?”
林夙沉默片刻,答:“大约没有了罢。”
萧长勖眼底浮上一抹苦涩,如天明时的晨星一般渐渐黯淡。像林夙说的,他们之间早已写好了结局,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早晚会走到这一天。
不甘心。
但无计可施。
甚至林夙早就料到这一天,连一句约定或承诺都不曾给过他。
萧长勖闭上眼睛又睁开,承天殿的金顶灿烂华丽,他以前从未留意过。——原来王座之上,是这样的风景。
“那,会有书信么?”他垂眸看林夙,又问。
或许是不忍,这一次林夙没有拒绝:“会的。”
萧长勖淡淡一笑:“那就好。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你腿上有伤,莫往湿寒的地方去。雨雪天也要小心,记得多烤火,多添衣。若遇上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一定写信告诉我。”
林夙答应:“好。”
“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还有的话,只是关于阿雪和岐川了。他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善待他们,就当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原来你还记得,你我往日有情分……”萧长勖苦笑,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顿了顿又问:“别的话还有么,无关岐川和问雪的话。”
林夙垂下眼帘,淡声道:“我能想到的叮嘱,日后你身边自然有许多人替我留意。一定还要说的话,我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像你当初所言,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我虽不在你身边,但我所到之处皆是你治下王土,你善待的每一位百姓,其中便会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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