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邺回到泰和殿,心中怒气久久不散,想了想,吩咐何瑞摆架映雪宫。
这段时日外头一团乱麻,搅得萧承邺也不得安宁,他已有两日未曾见过江悬了。
上次气急用了鞭子,在江悬身上留下许多伤痕,萧承邺嘴上不说,实则事后恼怒了很久,以至于这几日都不愿看见江悬身体。
——毕竟如若留下疤痕,那副漂亮的躯体就不完美了。
今日来时,江悬正在房中午睡。
随着天气一日日变冷,他也变得越来越嗜睡。明明年轻时不会这样,一到冬天,恨不得整日在雪地里撒欢。
萧承邺没有让玉婵叫醒江悬,一个人来到床边,坐下来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许是被身上那张毛茸茸的毯子衬的,看起来愈发苍白瘦弱了。
写给谢烬的信里,江悬总说自己一切都好、身体也好,而实际上,那日鞭刑令他元气大伤,之前萧承邺还在他面前折断骨哨,身心重创,一时很难恢复。
他睡着,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萧承邺靠近。
萧承邺抬手,缓缓抚摸他头发。
“阿雪,你知道谢岐川有异心,对么?无论是过去的玄鹰军,还是如今的玄羽军,都是些养不熟的狼,总想着反咬朕一口。你说,这是为何,朕待他谢岐川、待江家,难道有过半分亏欠么?”
睡梦中的江悬不会回答萧承邺,萧承邺也不需要他回答。
“终究是朕大意了,谢岐川是江述行为你配的刀,他待你自然比待朕忠心。如今他图穷匕见,朕唯一能制衡他的筹码,只有你,阿雪。你说,朕该用你做要挟,逼谢岐川归顺么?”
说完,萧承邺轻笑了声:“可朕实在不愿你再见他。”
江悬不知道豫州造反,也不知道谢烬抗旨不遵,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睡着,仿佛无尽雪原中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明明触手可及,却好像不属于这雕梁画栋的金笼,只要萧承邺眨一眨眼,就能逃得远远的似的。
一想到属于他的天地在宫墙之外,萧承邺眸色沉了沉,抚摸着江悬脸颊的手缓缓停滞。
“朕在位九年,说实话,这皇帝有些当腻了。”他低声道,“若是有那一天,朕倒宁愿与你同生共死。阿雪,谁也不能将你从朕身边夺走,你是要为朕陪葬的。”
窗外日头西斜,江悬睡了多久,萧承邺就这样看了他多久。
江悬醒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玉婵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道:“皇上,公子该喝药了。”
萧承邺看她一眼:“放下吧。”
“是。”
玉婵离开后,萧承邺端起那碗药,说:“阿雪,起来喝药了。”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江悬并不意外,慢慢坐起身,说:“我自己来。”
萧承邺不置可否,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唇边。
久睡转醒,江悬没有心力与他争这些小事,不声不响低头将药喝掉。
“你近来愈发能睡了。”萧承邺说。
江悬淡淡道:“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总觉得困倦。”
“哦?为何睡不安稳?”
江悬没有回答。
答案显而易见。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他何曾睡得安稳过?
萧承邺不再追问,继续一勺一勺喂江悬喝药。
江悬身上的鞭伤已经愈合,近日喝的都是些补药,不那么苦。喝完药,萧承邺从桌上拿来蜜饯匣子,江悬挑了一颗糖渍山楂,放进自己嘴巴里。
萧承邺云淡风轻道:“近来国事繁忙,一直没得空陪你。”
江悬抬眸看他一眼:“看你的样子,不只是国事繁忙罢?”
萧承邺愣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江悬问。
萧承邺一哂:“你倒是敏锐。”说完把蜜饯匣子放下,脸上笑意消散,看着江悬道:“豫州反了。”
江悬一滞,微微垂眸:“唔。”
“瞧你反应,似乎不甚意外?”
“确实不意外。豫州水深火热,百姓反与不反都是死路一条,反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萧承邺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朝廷亏待了他们,逼得他们造反么?”
江悬平静道:“是或不是,你心中自有定夺,不必问我。我不是你朝中臣子,无需每句话都向你解释。”
萧承邺就这样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面色稍缓:“罢了,不提这个。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江悬问:“既然如此,为何还心事重重?”
“就算是几只苍蝇,成日在眼前盘旋,也令人心烦。”
“在你眼里,他们只是苍蝇么?”
萧承邺笑笑:“不。是蝼蚁。”
江悬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到底没说什么,扭头到一边说:“我累了。”
萧承邺只当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问:“刚醒来没多久,怎的又累了?”
“身子不舒服。”
“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见到我不舒服?”
“萧承邺。”江悬转回头,直勾勾盯着萧承邺眼睛,“你既知道我不愿见你,为何还问这些废话?”
这一次萧承邺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味道:“你许久没对我发脾气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悬再说别的也不是,继续怄气也不是,半晌,冷着脸道:“你想逗乐解闷,去找别人。”
“找谁?偌大的后宫,除了你,我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江悬冷笑:“你所谓兴趣,是指逼良为娼么?也是,后宫妃嫔对你百依百顺,自然无需你逼迫。”
“逼良为娼……”萧承邺重复这几个字,到底没忍住笑了,“在你心里,你我便是如此不堪?”
“从来如此。”
“好,好。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我并不在意你我之间那可有可无的情意。”
话是这么说,萧承邺神情却不似刚才愉悦,目光也好像冷了下来。江悬看着他,半笑不笑:“我信你真的不在意。”
萧承邺淡淡勾起唇角,将江悬掉落的发丝掖到耳后,低声道:“阿雪,你最知道怎样惹我不快。”
“可你仍旧喜欢自讨没趣。”
“是啊,从始至终,都是我自讨没趣。但那又如何?强扭的瓜,总好过一枝枯藤。”
江悬摇摇头:“我不明白你。”
“等你什么时候,为一件东西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恨不得倾尽所有将它收入囊中,你自会明白我。”
“如果一件东西要我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我宁愿不要了。”
“不,你没有遇到,才会这么说。阿雪,我但愿你永远不要遇到。”
第31章 31 “狗就是狗。”
很快,黄河渔民捕捞神龟一事四散传开,连同龟背上八字预言,一夜之间妇孺皆知。
与此同时,李策奉萧承邺之命率两万禁军前往豫州平叛,两军交战,起义军死伤近万,豫州城外血光冲天,哀鸿遍野。
如此暴力镇压愈发激起民愤,不知是谁道了句“若当初秦王即位,天下百姓不会如此如蹈水火”,众人纷纷应和,无一不感怀秦王之仁厚,忽又想起神龟天谕,那句“天子在秦”仿佛冥冥中昭示着什么,一时间流言四起,萧承邺在位九年所作所为皆被翻出旧账,有人说他得位不正,先帝遗诏至今无人得见,还有人说他荒淫无道,任由妖人惑乱后宫……至于其逆行倒施之暴政更是数不胜数,甚至有人作《讨建昌檄》,列举建昌帝萧承邺二十余条罪状,句句愤慨、字字铿锵,檄文中道如今天下内忧外患,萧承邺德不配位,罗阳亦无帝王之相,唯有秦王萧长勖登临大统,才能挽救大梁于水火。
檄文一出,天下震动。
先帝在时曾说,几位皇子里唯萧长勖脾性最像他,沉稳内敛、不急不躁,既能高瞻远瞩,又能体察入微。那时其他皇子都在京城,为储君之位费尽心思,唯有萧长勖常年奔波在外,亲自体察民情,为先帝建言献策。时至今日,其封地仍是大梁境内最富饶安宁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提起秦王,无一不是赞颂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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