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非口中低声哼唱着一首童谣,俯身平静地捡起地上那枝旧木簪,拂去簪子上的尘灰,颤抖着指尖细细摩挲着。
“可惜如今不是盛夏,也没有并蒂莲。”
他将兄长的衣裳揽进怀里,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地上的灰土,将那混着兄长骨灰的灰土一捧一捧用下摆兜起,随即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竹屋里。
“你生前活得憋屈,死后化成了灰,风一吹便散了,倒是逍遥自在。”
柳若非将衣摆里的尘灰抖落进金斗瓮里,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漆漆的瓮口,自顾自地念叨个不住。
余晖斑驳映在他的侧脸,显得他面色惨淡如霜,不知何时,那黑色纹路竟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小臂向上蔓延开去,仿佛致命的毒蛇般缠住他的脖颈,那副本就单薄孱弱的身躯,如今只薄如纸片。
不知哪个多嘴的走漏了消息,此刻人群又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愚昧无知的百姓挤在栅栏外头看热闹,挤眉弄眼、七嘴八舌地议论个没完没了,纵然有官兵横眉立目地抬戟拦着,却依旧有人推推搡搡,拼命地踮着脚向柳宅观望。
柳若非双手捧着金斗瓮,抬眼向窗外望去,神色有一瞬间茫然。
他的目光在竹屋内四处逡巡,似是荒野中举目无亲的游子,四处寻寻觅觅,终是找不到能让栖息之处。
“这儿太吵了,兄长,我带你离开罢。”
他眼睫低垂,将金斗瓮连同柳如是的衣物紧紧护在怀里,抬步向门外走去。
见柳若非走过来,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畏惧一般紧着向后退了几步,仿若看见了甚么洪水猛兽。
悬壶济世的神医转瞬间便跌下神坛,成为了人人畏惧的妖孽,想想竟是有些荒唐可笑。
“对不住了。”
柳若非掀开眼皮懒懒地扫了众人一眼,他向来自诩最是知晓世道人心,如今真正看清这薄凉人世,也并未失落黯然,倒像是如释重负似的,笑着叹了口气。
错了终归是错了,酿下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吞,至于旁人怎样看他柳如是,呵,他倒也不甚在意了。
这世间他唯一在意的人已不在,身后这些虚名又有何用?
柳若非只捧着兄长的衣裳与骨灰,漫无目的地向前缓缓走去。
他瘦得像是一根随时都会被风吹断的芦苇,赭红色的衣衫微微扬起,在风中翩飞鼓动,又如同折了翅膀的赤色蝴蝶。
*
姑妄山后有一处隐秘的莲花湖。
莲花湖水波荡漾,莲叶已失了碧色,蔫蔫地泛了黄,被风一吹便倒伏进芦苇荡里,放眼望去,寻不到一枝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抱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那只古旧的木簪,怔怔地望着已经被地面吞下半颗的夕阳。
柳如是从小便躲藏在姑妄山脚的山洞里,那山洞距离莲花湖不远。
他与阿兄长到一十三岁,爹娘便过逝了。临终之前,他们握着自己的手迟迟不放,口中唤的却是阿兄的名字。
爹娘愧对阿兄,放不下他的大儿子。
把柳如是丢在山里,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了。
埋葬了爹娘,柳若非进山去找阿兄,抱着他痛哭,说爹娘不在了。柳如是也只是僵住了身子,平静地哦了一声。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了。”阿兄没有流泪,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揉了又揉。
他以为阿兄是恨爹娘的,所以阿兄不会哭。
可是那天半夜,他朦朦胧胧地醒来,却听见了山洞外阿兄隐忍的呜咽。
他接手了爹娘的医馆,每日仍旧抽空来姑妄山中来寻阿兄。
背上挂着一只小药篓,怀里塞着本医书,顺便在山里采些草药。
他大多数时候在山洞里是找不到阿兄的,阿兄白日才不愿在阴冷的洞里呆着,而是喜欢出去晒太阳。
阿兄很喜欢莲花湖的风物,在自己看来,这湖美则美矣,但略显小家子气,他曾跟随爹娘见过外边更广阔的山川湖海,莲花湖入不了他的眼。
可对于困在山中的阿兄来说,此处便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了。
阿兄常常要在此处蹉跎一整日,四仰八叉地躺在这块儿石头上,咬着根芦苇叶望天。
柳若非对阿兄这个喜好甚是不解,他曾经问过阿兄,天有什么好看的。阿兄只是笑了笑,神神秘秘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儿,模仿着记忆里阿兄的姿势,他也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青石上冰冰凉凉,抬眼望见的是一望无际的天幕。
柳若非盯着一朵火红的云看了许久,眼睛跟着云朵缓缓地移动,远处连绵的群山变得异常渺小,他的目光可以越过山峰,看见傍晚时匆匆归巢的群鸟,望见隐约挂藏云朵里的淡白色月亮。
天空无边无际,不为群山所困,而阿兄却被困在这层层叠叠的山坳里。
阿兄一定很羡慕那些飞鸟罢,它们有巢可归,又能飞出大山,可比他自在多了。
瞳孔中缓缓滚上一层晶莹,他忽然就明白了阿兄为何总是在抬头看天。
“本来想着替你立个衣冠冢,可待我死后,也无人为你祭扫了,还是算了。阿兄你也不愿住在潮湿阴暗的泥土里罢。”
他从石头上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将从阿兄身上落下来的衣裳点燃,随即捧起了金斗瓮,将瓮里的尘灰也一捧捧扬了出去。
火舌瞬间吞噬了布料,燃起了滚滚的浓烟,很块便化成了灰烬,与飞扬的尘灰混在一起,风一吹便四散开去,如蝴蝶般纷飞远去。
身后响起了刻意放轻的窸窣脚步声,他只是迎着风合上了眼睛,扬唇轻轻一笑。
“二位不必躲躲藏藏,只管出来便是。柳某无心逃到别处,也不必那般警惕,望王爷莫要让兵士上前践踏。只因这姑妄山是兄长藏身之地,我想故地重游,聊以开解心中遗憾罢了。”
许是怕柳若非召集活尸作乱,莲花池四周已被重重守住,柳若非一直都知晓。
“放心,白日里那群活尸畏惧日光,自是不敢出来,我也不会让它们再出来了。”
柳若非笑着补充了一句,抖了抖宽大的袍袖,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
傅良夜心中一颤,似是不想面对柳若非,只示意着晏西楼上前去。
“柳郎中除了晏某的寒毒之痛,晏某在此先谢过郎中。”
晏西楼踱步走到莲花湖畔,抬眼望着湖中枯败的莲花,启唇淡淡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执念太深,终会害人害己,成为困住自己与他人的心魔,柳郎中也该放过自己了。”
“晏将军何必言谢?柳若非罪大恶极,将军同我这般客套,倒是折煞我这个罪人了。”
“我以人试蛊,已当不起将军唤这一声柳郎中,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家父家母,更是愧对冀州父老。”
柳若非苦笑道,袍袖下的指尖留恋地拂过簪柄,仰头深吸了一口日暮时分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想我柳若非早年行医,以救死扶伤为本分,未料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到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晏西楼眸色沉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柳若非的一举一动。
“夏时冀州大疫,我救了数以千计的百姓,却失去了唯一的兄长。柳家本就是巫医出身,我翻阅医书,于旧籍中寻到只言片语,知蛊术可以救他性命,后来辗转四处,碰见了一个人,得他指点,我育出了毒蛊,初时以瘟疫中死去的人试蛊,果真能起死回生。”
柳若非望向远处,说到此处目光微恍,勾唇苦笑:“不过才隔了月余,回忆起来倒像是上一世的经历了。”
晏西楼眸光一凛,敏感地捕捉到了柳若非话中之意,忙出言探问:“指点你的人?是谁?”
“当真是不知,其貌不扬,不过瞧他骨相,或许是易了容。”柳若非眯着眼睛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说是从西南广郡来的行脚商人,我知西南巫蛊之风极盛,有意向他探听。那人倒不像是寻常商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不在乎,也辨不清。”
晏西楼忽然想起傅良夜同自己讲过,那于挽月楼探听到的流言——南户山雁腹中剖出的血字帛书,其上正写着“天子不忠不孝,先太子含冤返魂 ,冀州灾异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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