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孩子归谁(28)
李怡饮了口酒,抬头看月色,“有一回,我与他在他家别院,也是这么个月夜,也是这么说着话。他说他要打掉孩子,可最终却没打。哎,若打掉了孩子,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那时我心里挺乱的,曾在集市上买了把匕首想送给他,可转眼又想为啥要送给他呢?搞得我真喜欢他似的。所以我就把匕首扔了,就扔在这儿。巧的是他的小厮来这儿闲逛,居然就发现了那把匕首,又带回去给了他。我知道以后,觉得我俩确实有缘分,本想……可他突然又……”
“韩兄,我早同你说过,那家伙没心没肺的,我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被他气,实在是不得已了才出此下策。”
李怡苦水一倒便收不住,韩梦柳认真听着,等他终于不说了,便淡淡道:“听今日所言,你对杜公子的感情,又深了许多。”
李怡一愣,韩梦柳又道:“杜公子的确有些不解风情。但据你说他年幼时曾遭家变,因此长大后难免对感情迟钝些。”
“可你也年幼即遭家变,还比他变得厉害得多,怎没见你迟钝?”李怡脱口而出,惊觉不妥,赶紧道:“抱歉,韩兄,是我胡言乱语。”
“无妨。”韩梦柳不在意地一笑,“我是风流,甚至是胡来,这的确算不得迟钝。但他之谨慎避让,与我之放荡不羁,不过都是对于感情不懂、不敢、不信的掩饰。”挪开目光,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我与杜公子,其实一样。”
李怡沉默,周围的气息都哀伤起来。
韩梦柳生产后,他关心他的身体,同他喝酒聊天随意去逛,尽着朋友最大的努力让他开心畅快,但始终不敢问太子殿下与那小女儿的事。他的洒脱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李怡也把不准。
“李兄。”韩梦柳从虚空中转回目光,“既然杜公子不解风情,不如你换个直接的方法吧?”
“我也曾这么想过。”李怡饮下一大口酒,“但我知道他没那个意思,若太直接,怕伤了和气。”
“那你可有此意?”韩梦柳突然问。
“嗯?”李怡一愣,没绕过弯。
韩梦柳认真地再问:“我只问李兄你,对杜公子有没有那个意思?”
李怡一脸茫然,韩梦柳仰身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明月,“自古皆求两情相悦,就是因为那太不易得。既然如此,不如争取。”
“可是……”
“你与杜公子刚刚及冠,说是大人也的确是大人,毕竟都做爹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韩梦柳低眉浅浅一笑,“但其实心思波动,不稳不定,同小孩子没分别。你是觉着同杜公子是因意外才不得不绑在一起,若没这个意外,你俩仍是桥归桥路归路。加之你们两家的矛盾和杜公子的性情,凡此种种让你摇摆不定,但你可有想过,抛开种种限制,只看你的真心?”
“真心?”李怡再茫然。
韩梦柳点头,“唯独真心,才能使你坚定不移。譬如你与杜公子相熟是意外,可你后来的所作所为,也全是因为意外或责任吗?若如今又有人同你发生了同样的事,你又会怎么做?”
李怡听得头大,“快别了,一个杜松风都快整死我了。”
韩梦柳失笑,“只是打个比方,你要好好想想。下回再见你举棋不定,我可不与你相交了。”
“好吧好吧。”李怡拢了拢躺得微乱的头发,“这回闹得这么大,我还敢不长记性么?”深深盯着坛中酒,仿佛要将自己的倒影看穿,“我这回一定好好地,认认真真地想。”
“那就不枉我今日所费的唇舌了。”韩梦柳露出让天上明月都逊色的笑容。
李怡望向韩梦柳,终于也笑了,“希望你能医人,更能自医。”
韩梦柳一愣,唇边露出无奈,起身走到青草边,李怡跟上。两道年轻挺拔的人影并白玉般的明月一起,倒映在粼粼水波中。
第35章 我居然也考上了
立夏那日, 红彤彤的日头蕴着暖意,轻飘飘的风里夹着潮湿,礼部试场大门外人山人海,试子们挤破脑袋, 只为一观院墙大红纸上可有自己的姓名。
杜松风走下马车忐忑前行, 时而有几人从对面走来,或面带喜色, 或摇头哀叹, 他忍不住去听那些飘在风里的谈论——
“头名那个叫韩梦柳的,哪里来的?怎从未听过……”
杜松风心头一震, 韩公子交卷那样早, 竟还是头名,好厉害。不过……也的确实至名归。
“头三名没一个听说过的。第二名叫什么赵尔, 奇怪的名字……”
“此次没中实在是亏。榜文上写着三日后宫中御宴,皇上要亲自召见考中的才子。谁若能在御宴上被皇上看中,岂不立刻飞黄腾达?”
“哎, 只盼下回……”
杜松风听得心中起伏,小心翼翼挤进人群。他身量算高,挤到一个较前的位置时,便能从晃过来荡过去的脑袋夹缝中,约略看清榜上的字。
他就也伸着脖子晃过来荡过去,嗯,第一名确实是韩公子,第二名、第三名……
一个个望下去, 望了一多半都没有他,心里有点难过。虽然他当时拼命把卷子答完了,但痛成那样答的,想必不怎么好,哎。
要不然,他也期待下回好了。
只是不知他爹还能同意不。
哎……
咦?
榜文下方似乎有个“风”字?前面……一个木一个公,再前面……
杜松风倒着读了一遍,又正着读了一遍,又倒着读一遍,再正着读一遍,来来回回读了十多遍,又再确认了周围并无与他同名同姓者,才颇不真实地咧了咧嘴。
取前三十名,他是第二十四。
虽不像韩公子那么厉害,但起码考上了,考上了就好。
又将赴御宴的事项认真读了,他转过身往出挤,面上平静,心中却狂喜,周围嘈杂仿佛都听不见了。
“杜公子。”
杜松风一愣,定住神,发现竟是韩梦柳微笑着站在面前,赶紧整理情绪,“韩公子,你看过榜了吧?哦,”颇正式地一揖,“恭喜韩公子夺得榜首。”
“多谢,承让了。”韩梦柳抱拳回礼,“也恭贺杜公子榜上有名。”
杜松风讶然,“韩公子看了我的名次?”
韩梦柳温和地笑,“我来得早,就都看了。杜公子,不知可否找个方便处叙叙?”
杜松风张嘴刚想答应,突然警觉地四下看了看,果真看见装饰有恒庆元图样的马车停在远处,神色便黯淡下来,“韩公子相邀,我自然愿意,但我不想见李……怡。”
韩梦柳眉目舒展,“杜公子多虑了,那马车是李兄借我的,今日只是你我,绝无旁人。”
小半个时辰后,归云阁雅间中,杜松风为韩梦柳斟上茶,“那日我晕过去了,过后才知道韩公子曾来找我,又听说当时下人对韩公子不太客气,我这里给你赔罪。”起身一礼。
韩梦柳连忙去扶,“都是朋友,杜公子太见外了。”
“原本我想下贴再请韩公子,又觉得自己在卧床,不便待客,想等身体彻底好了再说。”
“杜公子真是越说越客气了。”韩梦柳心里明白,杜松风没有立刻请他,最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他如今住在李怡家中,不便下帖,便道:“我那天去,是担心你的身体,听你家下人说已有名医在为你诊治,我便安心了。算来你尚未出月吧?”
杜松风再点点头,“韩公子细心,我的确尚未出月,但自己觉得没什么了,大夫也说可以适当走动。”有点开心地笑了一下,“毕竟今日看榜,我觉得得自己来。”
韩梦柳望着杜松风,那样纯真的、像小孩子一样的笑容令他震动。他知道杜松风是真想考中,也是真正发自内心不受任何束缚地高兴。那样的心情……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作为一个将这场考试当作游戏,甚至是存了些利用之心的人,如今占了或许如杜松风这般真心想考之人的位置,是否有些卑鄙?
心中隐藏的柔软被这一笑牵动,他不禁道:“月中万不可掉以轻心,多注意些总是好的。”叹了口气,“……其实方才李兄就在马车中。他提前说了,若你愿意,他就出现,若你不愿意,他就回家。但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来看看你的身体,他到底是关心你。”
“唔。”杜松风愣了一愣。
韩梦柳道:“若你不嫌我冒失,可以同我说说真心话。”
杜松风低下头,双手握拳又张开,“我、我不想再见他了。”
“杜公子是觉得李兄及其家人做事霸道,因此生他的气?”
杜松风微垂着头,双手捏在一起不言语。
韩梦柳又道:“我知道你们两家不睦,此次李大掌柜夫妇行事亦的确有错,但且先不说上一辈的事情,只说李兄。杜公子,你为了抢回孩子,怒火中烧连性命都不顾,正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但你可有想过,李兄也是孩子的父亲?”
杜松风又一愣。
“李兄也满心希望能陪在孩子身边,如你一样。”
“可是,”杜松风不解,“当初有这孩子是意外,他应该……”
“但人终究有感情。”韩梦柳叹息,“否则你我如何成为朋友,夫妻又如何成为夫妻?你初怀上这孩子时的心情,势必也与今日不同。”
杜松风讶然。
“你乃孩子的生身之人,怀胎十月最是不同,大概因此有些忽略了李兄的想法,言语行事上或许也有一些刺伤了他。”韩梦柳再道。
“你与李兄都是我的好友,人品气度亦令我叹服,只是年纪轻些,容易冲动。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俩因为一时冲动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一辈子不相信的话有些儿戏了,你俩没有那个深仇大恨。今后究竟要怎么走下去,杜公子,你千万要好好思量,问问自己真正的心意。”
杜松风直勾勾地盯着桌上丰盛的菜肴,直到浑浑噩噩吃完这一餐坐上回家的马车,耳边依旧回响着韩梦柳的话语。
韩梦柳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淡,但却如石块丢进水里,激起了千层水花。那水花渐渐漾开,波动的水面上现出一幅幅画面——
最初被李怡一奸成孕,他羞愤得的确想要一死了之过,而后却渐渐发觉李怡身上有不少优点,也时常照顾自己,虽然嘴巴有点毒,但相处起来还挺开心的。
毕竟他没什么朋友,李怡不免显得别致了一些。
尤其李怡说也将他当作好友之后,他自然就更加全心全意地把李怡当作好友啊!
然而他猛然发觉自己居然有个勾人放浪的毛病,从前所认为的一切都颠倒了、坍塌了,还蠢到上当受骗丢人伤身,他再一次羞愤地想要去死。而这一切,竟都被李怡知道了。是以他后来再见李怡,总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可李怡的嘴巴依旧很毒,渐渐地,他就有点讨厌。而且他注意观察了,李怡往往对他说话的时候就十分嘴毒,对旁人却不太会。
嗯,李怡就是如此,时而让人觉得很好,时而又让人讨厌。
杜松风坐在马车里,捏着袖子想。
尤其不久前,居然把他关在李府不让走,还不给他见孩子,虽然更多的是他父母不对,但李怡也不能就此免了责任装无辜。不过自己确实没怎么考虑过他和孩子的关系,这样看来,自己似乎是有点……自私。韩公子还说,自己曾无意刺伤过他,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