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孩子归谁(42)
夏昭震惊。
建平帝轻描淡写道:“为何是他?”
君后转身向韩梦柳行去,“论文才,韩大人乃制科头名,景太傅对其诗画赞不绝口,学问之高毋庸置疑;论武艺,杀手包围之下来去自如,可谓万夫不当之勇;论样貌……”停下脚步,望向满池莲花,“方才昭儿说那朵金莲似臣,臣倒要说,韩大人在此,一池金莲尽失色耳。何况昭儿与韩大人有旧,再续情意亦是美事。无论怎么看,韩大人都是最佳人选,即便年纪略大些也没什么。”突然笑面收起,“只是家世……”
“家世并非个人可以选择,何况在朕心中,韩平将军亦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陛下说得极是。陛下之胸襟,令天下人叹服。”
“但据朕所知,韩卿乃神龙体质。”
“的确,神龙体质不宜生育,但昭儿将来必定不会只娶一妃,子嗣无需担心。而其他方面,韩大人处处过人。”
“呣,君后所言有理。只是兹事体大,还需细议。”
“自是如此,一切但听陛下吩咐。”
帝后二人旁若无人肆意讨论,侍从们皆垂着头,视线在夏昭与韩梦柳的靴子之间游荡。韩梦柳身为臣子,无旨不得随意去看帝后及太子。他对面的夏昭,亦避开了直接去看韩梦柳的视线。
他知道韩梦柳绝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做这个供奉翰林,却不想事情居然出得这么快,居然还是……这样令人想不到的事。于私心来讲,他千百次想娶韩梦柳为妃,此时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应下?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绝非普通纳妃那么简单,何况韩梦柳……
不知是该说他可笑还是可悲,最初听到君后要他娶韩梦柳时,他真地开心了一下,觉得整个天空都亮了起来。曾经韩梦柳几次奋不顾身救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很快,那亮透了的天就猛然布满黑暗,让他几乎窒息。
夏昭躬身道:“父皇,父君,儿臣以为……”
“怎么?说起纳妃,昭儿等不及了?”君后玩笑道,“此事需你父皇做主,昭儿便等着最终的好安排。时候不早,陛下政务繁忙,今日就先散了吧。”目光询问建平帝,建平帝允了,首领太监唱到“皇上起驾”,夏昭只得咽下话头,躬身相送。
帝后仪仗渐远,夏昭的精神刚有些松懈,一回头,竟见韩梦柳站在对面,目光幽深。
明明一步上去就能抱住的人仿佛在画中,即便贴上脸,温度亦无法感。他嘴唇动了数次,尚未想好要说的话,韩梦柳却先转身走了。
官服衣摆袖着微风,团云翻滚,天色湛蓝。
当夜,韩梦柳梦到了父母。
一时是在练武场上,韩平教授他武艺,赞他将来一定大有作为,还说即便自己做不到,人皇终究会出于韩家。一时又是家中书房,母亲袖着一卷书温柔地对父亲说,什么人皇帝王,只要我儿子开开心心,他想做什么我都随他。
韩平说夫人是埋没儿子的才能,韩夫人怪丈夫执念太重。
小小的韩梦柳在一旁好奇地看。
画面朦胧,韩梦柳醒过来,方才触手可及的真实化作虚空,眼前的清明是清晨透入的光亮,卧室中,终究只他一人。
多年来他不断试图忘记过去以减轻刻入骨髓的痛苦,然而那些渐渐模糊的画面他不是忘了,而是不敢提起,不敢正视。
原来,爹娘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清晨入宫不久,圣旨下,韩梦柳被封太子侧妃,于玉晓宫修习礼仪,一月后正式完婚。
朝野震惊。
他脱下供奉翰林官服,交回印信,随着侍从们前往后宫。
午门外,程熙单膝跪地,截住失控的太子夏昭,百般劝说无果,只得道:“今日殿下若是抗旨,才真会害了韩公子性命。”
夏昭顿时愣住,失神地晃了晃。
他原以为,建平帝与君后视韩梦柳为眼中钉,想要除掉他断了自己的念头,赐婚实乃请君入瓮。如今经程熙提醒他才明白,伪制龙袍一事后,建平帝对他的考验尚未结束,赐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考验他会否被儿女私情所牵绊。
若他当真为情所困,他与韩梦柳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如今韩梦柳在玉晓宫,随时会发生许多他猜测不到的危险,他又怎能为了所谓考验,就罔顾韩梦柳的安危?
被程熙劝回去后,夏昭冥思苦想一举两得之法,想到肤色泛黄两腮清减。
可韩梦柳过得倒是出人意料得顺利:每日随君后及教引学习礼仪及为妃之道,时而与君后谈论诗歌绘画或天南地北的小玩意儿,其余时间皆可自在打发。
君后并未限制他的行动,但他想只要踏出玉晓宫,结果必定不会轻松,是以便安安分分呆着,精神变得懒散,连身形都微微宽了。
这日正在卧房看书,门外突然传来不寻常的轻响,他内力深厚,稍一辨别便发觉了。抬起眼,房门打开,果然是夏昭鬼祟谨慎地快步而来。
“阿梦,跟我走。”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夏昭将那指节修长的手从书本上抢过来,紧紧攥着快速折出。两个侍从倒在门外,韩梦柳淡淡地瞧了一眼。
“今日丽贵妃请父君及后宫诸君秀听戏,排场很大,伺候的人不少,我们趁此机会,应当没问题。”夏昭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宫中侍卫换班的时间地点他熟悉得很,一路拉着韩梦柳避开各处的人,平平安安来到宫门口,又凭着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顺顺利利出了宫。
马车狂奔起来,夏昭才得出空闲去看朝思暮想的人,但也仅看了两眼,就将头偏开了。韩梦柳笑道:“太子殿下突然袭击,是要做什么?”
夏昭坐直身体,认真道:“阿梦,我知道你不愿与我……成婚,宫中太危险了,今日我偷偷将你送走,你就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韩梦柳收起笑容,“那你呢?”
夏昭露出无所谓的神色,“只要你走了,我来个死不认账,再哭诉一二,父皇父君不会将我怎么样的。那几个下人也没看到抢人的是我,没事。”想了想,又笑着加了一句,“你放心。”
韩梦柳叹了口气,定定地望着夏昭,“我看太子殿下清瘦了些,不想却是连脑子都跟着瘦了。”
夏昭莫名地蹙眉。
“你的父皇父君选中了我,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倒不如淡然面对,叫他们将能利用的地方利用完罢了。”
夏昭急得身体前倾,“阿梦,我知道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跑到一个任何人都寻不到你的地方。除非、除非你是为了与我……”犹豫片刻,微红的脸偏开,“要与我并肩作战,才会决定留下,心甘情愿走入局中。”
声音渐低,他意识到自己又恬不知耻了。
韩梦柳早已习惯了此类既是试探又是真情的话语,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道:“太子殿下,你还记得那日御水池边,君后临行前所言吗?”
夏昭回想了一下,“父君说,让我们不要急,静静等父皇安排,一定是好安排。”
“此话便是暗示你我,一个都跑不掉。”
夏昭眼前一亮,原来父君在那时就已有所提示,这与他先前所料也就能对上了。将自己那番关于考验的想法说给韩梦柳,韩梦柳听着听着,若有所思起来。
“君后当真是你的生父?难道不是其他君秀生了你,又记在君后名下的?”
平时听这话,一定以为是玩笑,可今日境况不同,韩梦柳又极认真,夏昭便也认真地答道:“父君自然是我的生父,你何出此言?”
韩梦柳靠在坐榻上,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
纵观诸事,夏昭以为那些是考验,他却始终觉得,那是建平帝在利用各样灾劫令夏昭学会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中秋夜宴和伪制龙袍,是教他如何对待强有力的兄弟、如何使用亲近有能的臣子、如何预知对手动向、如何处变不惊;而此次赐婚,就是在教他如何控制有机会煽起动乱的潜在敌人和……如何处理感情/事。
这些,是无论多少书本和多么厉害的太傅都不能直接教传授的。
建平帝手段虽粗暴,却是真真正正将夏昭看得极重。
因而建平帝此次所打的如意算盘是:如今夏昭喜欢他,他对夏昭可有可无,那么成婚后最有可能的状况,就是在他可有可无的态度中,夏昭从失望到伤心,从伤心到麻木,从麻木到厌倦,直到对人与人之间最珍贵难得的感情失去期待。然后,他这个韩平之子在新一代成熟帝王的眼皮底下,莫说兴风作浪,能不能安生过活都是问题。
也正因此,他韩梦柳,只是侧妃。
果真父母之爱子,必为子计深远。
而君后虽一直站在夏昭这边,也更明显地表现着对夏昭的宠爱和期待,但从他第一次见到君后时就觉得,那样没有丝毫不妥的行为,像是不断提醒着自己“太子是本宫的孩子”才做出的,并且更像是操控着这枚棋子,下棋之人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让这棋子成为棋盘上最终的赢家。
这实在不像生父所为。
但是这些,还是暂时别跟小太子讲了,于是他只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觉得君后似乎并不是特别关心你”。夏昭并未多虑,也只回了一句“父君的性子本就平淡”。
片刻后韩梦柳道:“太子殿下,下令停车吧。此次就当是我这个未来的侧妃陪着殿下出来玩了一趟,散过心就该回去了。”
夏昭望着韩梦柳,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起身敲了敲车门。
二人走出车厢,京郊的青山绿水映入眼帘,纷扰俗事瞬间消散。
夏昭在水边站定,望了望四周山势,“这里与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很像。”
“太子殿下好眼力。”韩梦柳站在夏昭身后一步之处,“我倒没看出来,觉得山山水水都差不多。”
“你去过不少地方,大概是看惯了美景,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虽为太子,从小锦衣玉食,可去过的地方却不多,当真心痒。”
韩梦柳配合地笑了一下,夏昭便道:“阿梦,若有机会,你可否陪我去看看别处的景致?去那些你觉得好看好玩的地方,你可以给我讲。”
韩梦柳没有回话,夏昭的身影明显忧伤了一些,敏感的心弦再此被拨动,他又颇为恬不知耻地郁郁地问:“阿梦,平心而论,你是真的不愿与我成婚的,对吧?”其实,他问出来并非是想得到答案,因为真正的答案他太清楚了。可之所以仍然要问,就是因为心存侥幸。
毕竟真正喜欢的,又有谁愿轻易放弃。
“阿梦,我从前高傲骄纵,心中除了父皇父君容不下任何人。是你让我改变了,我不会再变回去,无论今后遇着什么,都不会再变了。”回过头,韩梦柳一身琥珀色长衫,静立于郊外傍晚暮云之下,仿佛一幅绝美的画。
也罢,他不愿离开,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如今固然危险,但好在有自己在,无论怎样也能保护他。
他、 阿梦、依依,他们的命运已然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了。
九月初十大吉,大齐太子夏昭迎娶身为庶民的侧妃韩梦柳,诏告天下,普天同庆。
洞房花烛夜,夏昭在粗壮的喜烛红光中望着韩梦柳无双的面容,心头一时喜、一时愁;一时利落、一时纠结。
“你……若累了,就休息吧。”说完端正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与他衣衫轻擦的韩梦柳感受得到那故作淡然的呼吸中隐藏的局促,无奈低叹一声,侧身搂住夏昭的腰,双唇轻轻压上去。夏昭呼吸一滞,身体微抖,翻身将韩梦柳压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