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孩子归谁(36)
韩梦柳亦难得激动,“是谁?!”
李怡呲牙一笑,“我爹。”
李重诺与杜明礼打小在方大通老员外门下修习制衣与木器技艺,各开商号后又磨练出不少新巧,且始终互相紧紧盯着,但凡对方有个风吹草动,就寻思着怎么反击。
此时李怡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父亲身上,却不料李重诺夫妇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到那件明晃晃的东西就魂飞魄散了,大骂李怡惹火烧身,叫他赶紧哪儿弄来的哪儿送回去。
李怡苦劝无果,扑通一跪,“爹!事情已惹下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破绽将功折罪,而且越快越好,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爹,儿子求您一看!”将头磕得“咚咚”响。
李重诺拧眉盯着李怡,再看立在一旁一身夜行衣面色淡然却坚定的韩梦柳,心道这两个年轻人真是不知死活。
长叹一声,他终于抖着手拾起龙袍,反复细看。
室内寂静,沙漏之声几乎可闻。
“似乎没什么不同……”李重诺喃喃自语,突然一拍李怡,“是了,去调褪色水,浓些,五倍。再拿最细的绣针来。”
恒庆元与瑞福临织染技艺不凡,衣料极不易褪色,别说是平时洗衣所用皂角之类,就算是染坊中所用的褪色水都不能奈何。如今调浓稠褪色水,是要在染料上下功夫?
李怡又疑惑又期待地跑着去办,准备好一切,李重诺小心翼翼捏起龙袍一角,伸向褪色水。
“伯父,晚辈失礼插一句。”韩梦柳道,“此乃极重要的证物,损坏是否……”
李重诺道:“我只需极小的一块,而且我既敢如此做,就有本事令它迅速复原。”
韩梦柳恍然,“伯父技艺高超,晚辈佩服。”
李重诺将龙袍一角拇指大小的一块浸入褪色水,片刻后取出铺平放在一旁。又将自己所穿外袍一角同样浸入,再取出放好。众人眼看着两块布料上的色彩渐渐变淡,一盏茶后完全褪成灰白。
李重诺捏起绣针挑出褪色龙袍上的一根丝线,让李怡将灯拨亮,再以绣针拨开丝线外层,露出其中包裹着的更细更小的线芯。
韩梦柳不禁赞道:“丝中有丝,果然不凡。”
李重诺道:“包芯丝线工艺相当精致,能增强衣料韧性,且不添重量,但不易学,许多制衣坊都不会。也只有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制衣才会用此线。”
韩梦柳道:“然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往往并不晓得其中玄机,只知道穿。”
“正是。”李重诺又以相同的手法拨出自己外袍丝线中的包芯,将两条芯并在一起,“你们来看。”
李怡、韩梦柳、李夫人同时探头过去,李怡首先道:“爹你衣裳上的包芯还有颜色,但龙袍那条芯就没有,这意思是……我们恒庆元的织染功夫更好?”
李重诺摇头叹息,“其实我这件袍子,是我亲手照瑞福临的手法制的。”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此事说来话长。”李重诺起身走到一旁,“从前在师父门下,我乃大师兄,时常指导师弟。因年幼调皮,的确曾常常欺负他们。有一回我叫杜明礼替我洗衣,他不愿意,我就说师父有个独门秘技只传首徒,他若替我洗衣一个月,我就告诉他。当时杜明礼很小,还傻着,犹豫一阵就答应了。一个月后我告诉他,染色应浸四遍而非两遍,那样的话颜色永远不会褪掉,有钱有势的人家都穿这样的衣裳,能卖大价钱。我是胡说的,杜明礼却信了。后来师父考核,他就浸了四遍,但超过了时间,衣裳没制完考核没通过,还被师父罚了一顿。可杜明礼很轴,跟我杠上了,打那以后但凡染色就浸四遍,还说就算浸四遍也会比我制得又快又好,后来他开了瑞福临,也这样要求工匠们。”
李重诺说这段往事时一直负手背对众人,李怡便肆无忌惮地露出鄙夷:虽然是他爹,但此等行径当真令人不齿。还有杜松风他爹,也当真是又蠢又轴,连带生出的杜松风都一模一样。他就不同,不仅没有继承他爹曾经的恶劣,反而成长得如此胸怀宽广英伟不凡。
“所以伯父方才是为了证明……”韩梦柳上前一步。
“这件龙袍染色时只浸了两遍,绝非瑞福临所制。”李重诺转身提起衣摆,语气笃定,“杜明礼只将此事当做赌气,但我却认了真,尝试比对多年我终于发现,浸染两遍对于大部分衣料已经足够,但唯独包芯丝浸染四遍后颜色会渗入芯内,我这件外袍便是明证。这一点恐怕杜明礼自己都不知道,否则还不得大肆宣扬。”
韩梦柳喜道:“杜掌柜一定不知道,否则不会在审讯时不说。”
李怡立刻凑上去拍马屁,“所以说还是爹更胜一筹。”
“但这并无实际作用,只有五倍浓的褪色水才能完全褪去我等大染坊的染料,平常人穿衣裳,谁会故意褪色?而且就算包芯丝芯内褪不掉,外面颜色都没了,光有里面又能怎样?”
“但如今此乃救人的关键。”韩梦柳道。
李重诺顿时紧张地望向李怡,“你们……要做什么?”
李怡理所当然道:“既然发现了破绽,当然是要救他们啊!”
“救他们?怎么救?我等平头百姓,怎能去管官府的事,何况现在是……”李重诺看着桌上的龙袍便一阵发麻,疾步行回桌前,“好了,趁着深夜无人,我赶紧将衣裳恢复原样,你们送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爹!”李怡凑上去,“人命关天,怎能见死不救?您方才忙活了半天,又是为什么?”
李重诺怒气冲冲一拍案,瞪眼道:“还不是因为你逼我吗?要么我会大半夜陪着你疯?!这一年来你给我找了多少事情,平时瞎折腾还不够,现在是要玩命呐!李怡,你玩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命,还有整个李家,整个恒庆元的命!难道你要我们李家跟杜家一样吗?!”
“可他们是无辜的!”李怡嘶吼。
“那只能怪他们福薄该灾!”李重诺也吼起来,红着双眼跟儿子对峙许久,粗声喘息后瘫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复原龙袍褪色的一角,扔给李怡,闭上双眼叹道:“去吧,此事到此为止。杜明礼……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爹!”
“扑通”一声,李怡捧着龙袍再次跪倒,声音陡然凄厉,“杜松风与我有了孩子,我这辈子……认定他了,杜家是我们自家人呐,他们出了事,我们不帮还能让谁去帮?况且一旦连坐,我们也跑不了!再往外头说,恒庆元与瑞福临虽然对立,可若瑞福临倒了,无论官道商道,恒庆元也独力难支。”鼻尖一酸,语气夹着哭意,“爹,您与杜松风他爹从小一起长大,亲兄弟也不过如此,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您眼睁睁看着他们全家满门抄斩?!”
夜色笼罩的厅堂中,李怡声音绕梁,慷慨凄然。
李夫人站在角落,满眼是泪。
韩梦柳望着李怡挺直的脊背,想起不久前牢中分别的情景,满心感慨。
李怡狠狠抹一把鼻涕,“爹,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人,我不会连累全家的。自此刻起,我不再是李家子孙了,天一亮,就找师公主持从李家族谱上划掉我的名字!”再抹一把眼泪,朝李重诺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飞奔出门,很快便没入夜色。
“你……”李重诺气得胡须乱颤,发抖的手重重拍案,“畜生!”
李夫人揪着帕子,哭出声来。
“伯父伯母切莫动气,李兄只是一时激愤。”韩梦柳提步向前一跪,“晚辈在此立誓,以性命担保,此事绝不会牵连李家!虽然晚辈之命不值一提,但请伯父伯母相信晚辈,也相信李兄。”
“韩公子,你是怡儿的好友,你们……”李夫人噙着泪,语无伦次。
“伯父伯母,事不宜迟,晚辈这就去追李兄。”韩梦柳起身一抱拳,奔出门外。
李夫人无措地望向满面怒容的李重诺,“老爷,怡儿他、他真的……被杜家那个小子,迷了、迷了心窍了……”
李重诺沉默地望着自己外袍褪色的一角,刚硬的双眉紧紧蹙起。
韩梦柳追到李府门外院墙下,从满腔激愤气喘吁吁的李怡手中取过龙袍,以包袱裹好,“李兄,冷静。后头还有重任。”
李怡胡乱点了点头,“韩兄,你先把这东西送回去,我现在……”使劲儿揉了揉脸,目光坚定,“我去丞相府,快到上朝的时候了,我去拦景丞相的轿子,求他给土木公他们做主!先前筹备程大公子婚礼,也算与相府有些交情,而且大家都说景丞相是个好官,我想他不会坐视不理。”
韩梦柳道:“事不宜迟,你先去,我送回龙袍就去找你。”景澜不仅是丞相,更是太子太傅,如今夏昭遭劫,李怡所求之事必是景澜所愿见之事。只是不知当今龙椅上那位的想法,是否与自己所料的一样。便只好,小心谨慎,尽力而为。
二人分道扬镳,李怡独自奔驰在夜半京城寂寥到可怕的街道上,心中砰砰直跳,身上火热异常,连吐出的气都快要烧着了。
转街过巷终于来到丞相府,他对着门楣匾额上三个朱红色大字直直跪下去,繁星的光辉洒上他落满灰尘的衣裳。
斗转星移,东边天空的墨色染上深蓝,身后突有响动。李怡回头,只见韩梦柳朝他走来,旁边还跟着一宽大的身影,竟然是……他爹?!
李重诺来到李怡面前,狠狠瞪着他。
李怡抬头仰望,“爹,我不是已经说了……”
李重诺再狠剜他一眼,一撩衣摆与他并排跪下。
李怡大惊,“爹!你……”
韩梦柳跪在李怡另一侧,“是我又回贵府告知了伯父。李兄,先前你太急了,伯父年长,想事情自然比我们想得多些,但绝非李兄所说的无情无义贪生怕死之人。”
李怡热泪盈眶,“爹……”
李重诺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小孩子能成什么事,单是包芯丝线你就不会剥。况且若真救了姓杜的,他以后在我面前就更抬不起头了,也是美事一桩。”
李怡又感动又安慰,“爹,多谢。”
李重诺冷哼一声,“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先不同你计较。但你方才大逆不道,我日后必定一一算来,你准备好屁股挨家法吧。”
李怡吐了吐舌头,韩梦柳在一旁微笑着看。
东边天空的深蓝渐渐晕上浅蓝,相府大门打开,三列队伍引着三抬官轿行出,分别是右丞相、兵部侍郎、工部员外郎的字样。
李怡立刻膝行上前高呼:“丞相大人!草民恒庆元李怡有天大的冤情!求丞相大人主持公道!”
官轿停下,黎明黑暗中,李怡隐约看见三个轿帘处都有些许轻动。轿夫走到窗口朝轿里的人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最尾的轿子里走下来一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正是程熙。
“你等有何冤情,要拦丞相官轿?”程熙负手俯视跪着的三人,目光最后停在韩梦柳身上,眉宇间紧了几分。
李怡叩首,“程大人!太子殿下与将作监丞杜松风及杜家和瑞福临众人皆是被冤枉的!那件龙袍并非瑞福临所制,是有人蓄意陷害,证据就在私制的龙袍上!求丞相大人主持公道!为太子殿下及瑞福临诸人伸冤!”一个头重重磕下去,韩梦柳与李重诺跟着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