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7)
再不敢多言。
浓眉小奴心想。主子一向是波澜不惊的性子,他少年成名,却稳重老成,无论面对何事,总有种群山崩于前而不退步的淡然。
然而今早,小奴只不过随口提及,他见千晴不愿叩首,一群人僵持在牧隐阁的事情,临子初面色忽变,急让他去庄主那边,将人要来。
令浓眉小奴不解。他本以为主子叫人来有要事,然而少庄主并没有召见二人,让他们在门口站了会儿,就放人走了。
小奴不敢妄议主人,心中却着实感到奇怪。
等到苦终宗的使者进入临家庄坐落的山脚下,临庄主派人来催,临子初才起身换了衣服,到前堂等候。
临庄主见到儿子,温和问:“初儿,召灵进展如何?”
临子初咳道:“尚可。”
“今日苦终宗派来的使者,是苦终宗九番队的副官,地位不低。无论如何,不能冲撞对方。”
“孩儿知晓。”
苦终宗乃是一派仙家宗门,它麾下共有护宗九番队,一番队地位最高,九番队最末。其中每队含正副队长,统领旗下百人。
临家世代驻守万水城,论地位本不及苦终宗。
此次前来的使者正是九番队的副队,以副队之位,屈尊观看万水城的开脉大典,已是极给面子了。当然,开脉大典是幌子,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召灵的临子初。
却说早年间,苦终宗便有招揽临子初的意愿,尽管对方婉言拒绝,该宗却仍不放弃,临庄主不愿与对方撕破脸,周旋起来也是麻烦。
不多时,六个穿着黑衣、身披披风的男子,风一样走进大堂。
临庄主上前一步,道:“恭迎苦终宗使者,敝庄蓬荜生辉,来人,替使者大人准备酒席。”
那六人中为首的一人,个子不高,人极瘦,脸颊无肉,眼眶深深凹进。
乃是苦终宗九番队副队长柯古,他见临文谦迎上来,表情不动,只在看见临文谦身后的临子初时,才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问:
“这个娃娃就是临子初吗?他……当真有寒龙卧雪体?”
临子初听柯古言辞轻蔑,不由皱起眉头,他略一拱手,没有回答。
临文谦说:“正是小儿。子初明日首次召唤大明宝镜镜灵,届时尊使可前往一同观看。”
柯古骷髅一样的脸扭向临子初,铜铃大的牛眼死死看着他,笑道:“自然,必定前去!”
安顿好苦终宗使者,临文谦召临子初到牧隐阁相谈。
临文谦面色不愉,道:“苦终宗逼人太甚,子初,开脉大典后,你带伴君速速离开万水城,前往擎天一柱。若能拜入仙门,他苦终宗必然不敢再纠缠。”
“是。”
临子初脑海中迅速闪现千晴的身影,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
“嗯。”临庄主满意地看着自家长子,道:“时候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临子初低下头:“孩儿告退。”
另一侧,瘦喜住处。
日已西斜。
千晴与瘦喜不敢多饮酒,小酌半壶果子酒,大半时间是在吃下酒菜。
让奴仆切大块牛肉送来,不一会儿又要了面。两人吃得腹内再无一丝空隙,千晴才从瘦喜那边出来。
他心中痒痒的,忍不住想去东边白衣人那边看看。
尽管他此时仍不知对方的身份姓名,再加上见他的时候都是黑夜,千晴甚至记不清对方长得什么模样。
此时只能模模糊糊想起对方那双圆眼,印象最深的,竟是那条洁白的手臂。
却不知为何,很想跟他说说话。
没喝多少酒、此时却仿佛醉了一般的千晴笑了笑,他走回住处,摸摸凑到他手上的蜘蛛,道:
“阿毛,我们去看看他,如何?”
那蜘蛛在千晴手心跳了跳,倾斜身体,头部在主人手心蹭了蹭。
千晴之所以给这只蜘蛛起名为阿毛,正是因为它头部长着如同禽类的细小绒毛,此时蹭得千晴手心奇痒。他用手指拨了拨阿毛,让这小家伙站好,问:“你不愿意让我去?”
那蜘蛛张开口,露出两颗黑漆漆的尖牙,若是旁人看见,定然恶心得毛骨悚然,千晴却视作寻常。
“……也好。”千晴沉思一会儿,笑道,“便等明日开脉大典结束,我再去见他。听闻开脉后,资质不凡者,可收奴仆十三人。那可好。”
千晴轻轻笑了两声,不知怎么的,就有种预感,以为自己天资不凡,明日必有骄人成绩。直到夜间,临睡前还在想,如何能将那个白衣人收为己用。
只觉得心情畅快,哪怕是晚上发了旧疾,头痛到满地打滚,也没影响到他愉悦的心情。
临家庄,大圆宝镜楼。
临子初自父亲寝宫回来后,没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前往此处。
他推开此楼大门,身后追随的十余个奴仆纷纷止步,停在门外静候。
唯有一浓眉的小奴,躬身屈膝,打算随临子初进入此楼。
忽听临子初咳中略带沙哑的声音道:
“……小宝,你也留下。”
被唤作小宝的浓眉小奴闻言温顺垂首,毕恭毕敬道:“是,少庄主。”
临子初跨进大圆宝镜楼,身后房门自动关闭,此处无灯,然而身为修士的他却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临子初看着此楼正中摆放的那一块庄严宝镜,良久,盘膝坐在宝镜前的蒲团上。
临子初莫名想起那个突发恶疾、无故闯入委陵阁的小子,竟然有些坐立难安,似乎是期待着什么。
临子初握了握微微颤抖的右手,仰头凝视前方宝镜。
口中轻轻咳道:
“……明日……”
一切待到明日。
第9章
夏日的清晨是冷的。
芍药开得灿烂,似能将天边染红。
因是清晨,花上还挂着一滴露水,如同刚哭过的姑娘,用那双干净纯粹的眼睛凝视来者。
旭日初升。
有大批人马赶到临家庄坐落的山脚,止步于龙潭,准备跨潭而过,前去临家庄参加开脉大典。
龙潭岸边早就准备好了上百条客船,有船夫在船上等候,载客人渡龙潭,至临家庄。
时候还早,岸边就聚集了四五十人。
许氏,乃万水城大姓豪族,此次参加开脉大典的是兄妹二人,兄名许望闻,妹名许希音。二人各带奴仆四人,叫了一位船夫,准备乘船过潭。
少年气宇轩昂,少女亭亭玉立,好一道靓丽的风景。
许望闻立在船头,对妹妹谆谆教诲:“希音,此次无论开脉结果如何,不得失礼人前,堕许家威名。”
许希音连连点头称是,回头见岸边这么多人,问:“哥哥,此次前来开脉共有多少人?”
许望闻道:“共一百三十七人,其中有六名女子。”
自人数来讲,女子似乎少得可怜。然而正梧洲十余年前曾遭遇一场空前浩劫,致使正梧洲民生凋敝,赤地千里,日积疲弊。能养活女子的多是贵族,是以女子稀而珍。
撑船的船夫搭话:“公子可是许氏后裔?”
许望闻转过头,对那船夫点头,道:“正是。”
船夫笑道:“许氏高名,小人仰慕已久。今日见得您二人,果真是人中龙凤。”
许望闻微笑道:“先生过奖,在下与愚妹是借家门一点威风,才能在临府叨扰几天。”
船夫道:“公子何必自谦?小人在此撑船多年,除了许氏高门,旁的再没见过有你这般风度翩翩的公子了。”
那少女听船夫夸奖哥哥,直比夸了自己还高兴,不由得笑了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后面有船划过,眼看要超过许望闻乘坐的这船,上面还有人在不停吆喝:“划快点!划快点!老子要见临庄主,要是晚了,我一定不饶了你!”
声音清朗,言语粗俗,将这龙潭上的缥缈仙气,添了不少世俗气息。
许氏兄妹闻言皱眉,吩咐船夫向旁边划去,不欲与此人一同前行。
偏偏后方船上的男子听到了许希音的笑声,像被谁挠了一下一般,喝道:
“旁边是哪家的姑娘?”
许希音不愿惹出事端,只闭口不言。
反而是哥哥没忍住,道:“兄台不知询问他人姓名前,要先自报家世吗?”
“老子又没问你。”
那清朗的男音由远至近,不多时,船上忽然一重,原来是有一男子凌空飞跃,跨到许望闻的船上了。
船上八个奴仆登时警觉,呵的一声,纷纷拿起兵器,对准来者。
来者看上去十几岁的模样,下颌却留了一捋胡须,他对着众奴冷哼一声,只有见到许希音时,露出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好听,果真人也长得漂亮。”
许望闻强压怒意,道:“此船乃由我许家包下,兄台不请擅入,恐怕不好吧。”
两船之间隔着约莫两丈的距离,男子飘然而至,鞋袜不湿,落足船身不晃,许望闻便知对方轻功不可小觑。
那留小胡子的男子道:“你这小子,叽里咕噜,啰嗦至极。我没和你说话,只想问问这位姑娘的芳名,你闭嘴坐在一边,没你的事。”
饶是许望闻修养再好,也不由勃然大怒:“你要问小妹的名字,先问问我手中这把剑!”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抽出兵器,向前疾跃,斗了起来。
许望闻使一把青芒长剑,剑术精妙,风姿妙不可言。
对方使双手长刀,刀势霸道,迅猛难匹。
只听得‘铿铿’响声不断。
刀剑相碰,竟磨出星星火光。在龙潭一片浓雾中,格外显眼。
斗了不多时,前方船上有人遥遥喊道:
“闻人韶,还不归船?耽误了时辰,仔细老爹扒了你的皮!”
声音宏亮,自远处传来,听得清清楚楚,对方内力不弱。
正在与许望闻酣斗的小胡子男,听了此人言语,急忙回答:“知道了。”
带着一丝惧意,好似是十分害怕那个老爹的人物。
闻人韶收起双刀,轻轻一跃,跃至船头。他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神看着许希音,留下一句:
“姑娘,临家庄见!”
后展开猿臂,如禽类一般自船上飘走。
许望闻恨恨将长剑收回鞘内,摇摇头,道:“船家,劳烦划得快些,还是早日登临家庄拜访为妙。”
在众人赶往临家庄时,千晴与瘦喜也早早醒来,准备前去用早膳。
自从住在东界后,千晴的衣服就换成那种没有口袋的窄袖长袍,以防他在身上藏利器。
而到了今天,一大早男奴就抱来干净的衣物,那衣物宽袍缓带,乃是万水城最常见的款式。不仅如此,还带了两条绑腿。
万水城地处西陆正梧洲,临海湿润,常有毒虫肆虐。因而万水城人无论老幼,皆会在小腿处绑上绷带,裹有清毒驱虫的药粉。且万水城居民人人尚武,若受刀剑伤,便可拆下绑腿,包裹伤处。
此时千晴见到绑腿,胸口一热,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男奴道:“公子,我来替你绑吧?”
“不,我自己来。”千晴说着,拿起一条裹着药粉的绷带,单膝蹲在地上,手抱小腿,动作熟练地在右小腿处缠绕。
男奴就在一旁看着。对于万水城的人来说,缠绕绑腿是最寻常的事情,缠得多了,哪怕是用一只手都能裹好,是以他不用上前帮千晴忙。
千晴边缠边说:“临府位于山顶,蚊虫不如何多。这绷带必是让我等用于裹伤的。嗯,想来此次开脉,要有一次恶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