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这些念头丢弃时,丝毫没有想过,它们即使被扔了也仍旧会发芽。
反客为主。
鸠占鹊巢。
它们牢牢围绕着叶言之,蜘蛛长长的口器于他的头上触碰,摩挲着寻找一个可以插入的地方,这画面就像是一群试图弑神的背信者围着它们的神明。如今,它们下定了决心,想从神明怀里夺走那件珍藏着的宝物。
脚踩蛛丝的沙沙声传来,有谁走近了。
“来了,”那声音缓缓道,“来了……”
它们悄无声息重新退去。这一片小小的天地变得亮起来,有一点阴暗的光从上方露出的缝隙里洒入。
借着这点光,叶言之看到了眼前人。
寇冬看起来仍然一如既往,和当初把他从兑换池里抽出来的模样别无二致。他的身旁蹦着一只皮毛光滑的灰兔子,林萌萌看见他,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找到了!”
与此相对的,是寇冬淡淡的声音:“危险,你退后点。”
叶言之的瞳孔终于颤动了下,抬起头来。
他对这句话的反应比之前的反应都大,兴许是因为这种时刻本更多都属于他。
在这之前,他才是站在寇冬身侧,听着他亲近地说这些话的人。他们甚至在天使的圣堂里亲吻,在游戏里构建起的虚拟的家里,少年与他交换用唇舌交换的、小心翼翼的、近乎暧昧的爱意。
现在,他反而站在了少年的对立。
一个恶人。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进而浮出了一种近乎酸涩与苦味的痛楚,仿佛有颗橄榄不上不下,正正横亘在他喉咙里。他的脚在地上稍稍挪动了下,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痛苦的映像、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但他的声音并没有颤抖。
“你来做什么?”
寇冬的眼睛很深。他说:“想和你玩一个游戏。”
他的嘴唇似乎有点干。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叶言之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从小就是这样。它们总是容易干,泛着白,需要很小心地照顾很久才能重新泛上血色。那其实是遗传病的一种表现。
他想用自己的嘴唇重新帮它们变得柔软,但是在这时候,这样的想法显然无法实现。
在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实现。
“你以为他会感激你吗?”
在他手下灰飞烟灭之前,死神冷笑。
他的真实轮廓其实与叶言之很是相似,只是要比他冷漠的多——那种冷意几乎是镌刻进骨头里的,教他整个人也像这刀锋一样泛着冷冽的寒意。
“他不会感激你的,”死神断断续续道,“他这样的……他们这样的……我见过很多。”
那时的叶言之并没有回答,只是将镰刀更深地贯穿他的身体,如同穿过一块钝钝的铁。
他同样冷漠道:“我不会让他死。”
“你以为他们害怕死?”
死神居然笑起来,继而断断续续地开始咳嗽。他的嘴角流淌出了淡金色的血,却全然不管,只张着嘴,笑道:“他害怕死?——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先是他母亲,然后是你——”
“叶三少——”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嘲讽的味道。放在这样一张脸上,竟然还显出几分神明似的悲悯。
“是他害怕死,还是你害怕死?”
叶言之的嘴唇骤然抿起来。
他想起当年重逢时,站在楼顶上摇摇晃晃的少年。那时他在想什么?
当幼年的寇冬被母亲牵着手走进叶家时,又在想什么?
“生死有命,大道在天!”
“叶三少,你强留不该留之人,强挽不该挽之命——”
“颠倒生死,扭转阴阳,不顾人间伦常!”
“叶三少!”
“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死神的声音犹在耳旁,如轰雷般炸响。
可惜的是,对于他说的话,面前的人半个字也不在乎。他甚至没把脸抬起来,再给这犹且在挣扎的死神最后一个注视,就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镰刀更深地插-了进去。
杀掉死神。
他的少年便再也无需惊惧了。
他只在乎他的少年,听不进那些伦理纲常的话。
叶言之没有童年这两个字,这是凡人才适用的词。他出生那一日,血池倾覆、天地倒置,有星辰自西方腾空而上,寒芒烁烁,日月无法与之争辉。叶家人观完星象,均大喜过望——这是神格诞生的征兆。
叶家伫立于阴阳两界,游走在生死之间,祖先爷曾经是位天师,德高望重,连死神也敬他几分。那时死神尚且是无常模样,世间又灵气充足,因此神力强大,便把祖先爷招至麾下,给予他大权,允许他依照天命取人寿命。后来代代传承,到了叶言之这辈,灵力衰竭,又兼世间沧海桑田,昔日死神逐渐退位,神力大不如前。如今那一把镰刀,根本无法与当年断魂索相较。如此一来,仍然保有当年实力的叶家已然成了阳间真正的审判者,解决应死不死之人,送各路魂魄归于地府,甚至隐有取死神而代之的架势。
更何况,如今还有了一位幼年神明。待神明长大正位,自然会荫蔽家族。
叶言之自幼生长在宗庙中。他生来便带有神格,与叶家其他人不同,他不入轮回,也不计生死,因此只被叶家家主带在身边,日夜教他阴阳两界之事。
他实则无父,也无母。生下他的女人一次也未来看过他,叶言之曾听她哭问叶家家主,问他将自己的孩子带在了何处。
叶言之起初以为那是说自己。后来才知道,那是说这一身皮囊。
女人不觉得神明是自己的儿子,她心里相信是神明夺了这一具肉体。她真正的儿子,应该成了个孤魂野鬼,日夜不知在哪里飘荡。
她为此大哭,日夜痛苦。
叶言之无法感同身受。他隔着缭绕的灰白色烟雾看那个跪倒在地上的女人,香灰落在了她的头顶,把她的头发也沾成了白色。他看着那个女人,清楚地看到她抬起头来时满含怨毒的眼。
模模糊糊里,她的嘴在动。
“鸠占鹊巢……”
那声音那么细,又微弱,叶言之却清清楚楚听见了。
她在祈祷自己死。
叶言之以一双三岁孩童的眼平静无波地望着。他知道女人这想法有多荒唐,哪怕叶家荡然无存,他也不会死亡——他活得将比世上所有人都更久,亘古,永恒。
“不要听她胡说。”叶家家主俯下身来,满面慈爱,“你自然与这些人不同。待你正位,叶家还能有万年昌盛——”
他仿佛透过面前这个尚且稚嫩的孩子,看见了叶家无限荣光的未来。
烟雾里,孩童垂下了眼。
……怎么说。
他其实——半点也不在乎叶家的万年昌盛。
*
叶言之不在乎世间事,神明无七情,无六欲。
叶家家主说:“言之果然是不同,从不像平常的孩子。”他说这话时,几个叶家小辈正跪在宗庙里,为自己于阳间闯祸的事受罚。
叶言之那时不过七八岁大,背着手冷淡看下面的人,“我没什么想要的。”
家主并不在意,随口道:“若是有想要的,你便只管说。”
哪一家得了个神明都会供起来,叶言之自然也不例外。他可有可无地点头,只把这当做一句无甚重要的话。
神明能有何想要的?这世上的欲-望,在他面前皆不值一提。
但就在几天之后,叶言之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竟然也会生出私念。他那一日踏入门,正正有一从宗庙里出来的孩子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直直摔进他怀里。
隔着缥缈的白雾,那双眼睛也对上了他的眼。很淡的药香从他鼻间一扫而过,似乎是重病缠身的孩子,可不知为何,头一次让幼年神明觉得中意。
他改变了主意。
这该是属于他的孩子,就该被养在他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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