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说的这个开眼,跟他能见鬼的天眼没关系,只是一种比喻,本意应该指开悟。他的原话是:好像过往的十六年都半梦半醒,一朝睁开眼看清了人世,心从所未有的宁静。
我听到这时还以为他立地成佛了。结果听完他‘开眼’后干的事,我都怀疑二爷那根本是在穷凶极恶的环境下、在生母糟蹂躏的那个瞬间被逼疯了。所谓的‘一朝睁开眼’,不过是十六年安分守己做人的价值观在刹那间被彻底摧毁,又重塑成完全相反的另一种价值观的感觉。
二爷带着那些胡子回村,把他家五年前埋院子里的十坛高粱酒全启出来了。当晚,他用杀猪刀抹了山上喝醉的九个胡子的脖子。有四个没喝醉的想反抗,被他砍得血肉模糊。事后,二爷驾着马车,拉着父母的遗体和那个土匪寨里的所有财物回了家。
二爷杀过十三个胡子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因为这事,让他小小年纪就在村里‘立棍儿’了。‘立棍儿’是方言,如果说谁立棍儿了,意思就是谁当了大哥,那片地盘归他管。
开始二爷没发觉,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当大哥了。
原来因为他性格冷漠、对他颇有微词的村民,再看见他都变得和蔼可亲。村长和其他老人开小会,还会特意问他要不要参加。逢年过节,甚至还有人给他送吃的和对联,写的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村赵二当头名。一来二去,连附近村子都知道他们村有个十六岁就杀过十三个人的大哥罩着,胡子想欺负他们村得先过赵二那一关。
二爷懒得搭理这些‘盛名’,依旧我行我素。果然,村民们的口风在他十九岁那年,他大哥郁积于心病死后开始转变。
有人说他命硬,克死了全家。还有人说他杀了太多小鬼,导致家人都被鬼缠死了。渐渐的,村民们不再和他套近乎,都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看见他就绕路走。也就在这个时候,二爷忽然喜欢上了他们村的一个女人,也就是他后来的媳妇。
二爷为人虽放荡不羁,可一旦认准什么事,情感却长久而炙热。比如他恨你,比如他爱你。
当年他追他媳妇追了整整六年。他老丈人觉得这赵老二树大招风,手上沾过人命不说,父母和兄弟也死没了。女儿若跟了他,以后过日子少帮衬不说,可能还过不安宁。再加上这小子天天东奔西跑的,也没见他干什么正经事,家里连个苞米楼子都没有的人实在不靠谱。遂一直咬死不同意女儿嫁给他。
二爷也没着急,仍日复一日地给他媳妇送水果,有空就帮老丈人干活。老丈人给他媳妇安排相亲,他也不反对——他还跟着去了。回来以后煞有其事地帮忙分析男方的家庭条件。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混的,跟女方啥关系都没有呢,就天天在老丈人家吃饭干活了,像长工似的。如此一起生活了两年,他老丈人终于同意女儿和他在一起了。
以我对二爷的了解,他的策略可能是:我先成为你的家人,再成为你的丈夫。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吗?那我就先占住你的坑,再成为你的萝卜。这么一想,杜奉予也在对我使用同样的手段,但他比二爷过分。他只占我的坑,不给我当萝卜啊。
于是,二爷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追到二十六岁,终于把媳妇娶到手。同年媳妇就给他生了个小子,取名叫赵德胜。或许是有了爱人后,连他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二爷那几年不再捉鬼杀鬼,反而像个普通农民一样种起了地,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美满。
可惜,那赵德胜五岁时,有天在自家院子里帮他妈搓苞米,意外地被篱笆边的土球子咬了。孩子太小,在送医途中就夭折了。
土球子是我们这边较为常见的一种毒蛇,因周身呈暗棕的泥巴色而得名。和艳丽的野鸡脖子比,土球子长相憨厚老实,毒性却更强。
不过,土球子是蝮蛇。蝮蛇的蛇毒是血液循环毒素。这种蛇毒能让伤口迅速变肿发黑,往往还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人一被咬,会立刻警惕起来送医处理。再加上血液循环毒素的致死率和另外三种蛇毒比不算高,毒性又会随着猎物体重增加而稀释。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被土球子咬一口,只要处理得当,并没有致死的风险。
当然了,并不是说你在野外被不认识的蛇咬一口,伤口不疼不肿那蛇就没毒,那种情况咬你的蛇反而可能是环蛇这种使用神经毒素的毒蛇之王。几个小时内不打血清,人就没了。
扯远了,书归正传。
也就是说,如果当年被咬的是二爷的媳妇,可能大人孩子都没事。可被咬的偏偏是五岁的赵德胜,二爷唯一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二爷的媳妇也日日后悔,后悔自己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搓苞米,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坐在篱笆边。如此郁郁寡欢了许久,再加上一直没怀上第二个孩子,她最终于二爷三十六岁那年去世了。
如此一来,年纪轻轻就接连失去五个亲人的二爷,身边再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家人的存在了。周围人都说他是扫把星,这种人自己命硬,但会把身边的人全都克死。
二爷想起师父临走时说的话,还真给自己算了算,发现他的命格确实就是传说中和杀破狼并称两大绝命的煞孤星。这两种命格在命理学上可谓是穷凶极恶,会源源不断地给周围人带来灾祸,自己反而总能置身事外。
二爷想起早年的种种,忽然明白过来,二十年前他师父欲言又止的眼神和所谓的‘强作妄为,又贪生怕死’是什么意思。
……师父是不是在后悔救了开天眼的自己呢?或许自己早该被鬼作死了,但师父没忍住救了他,最后又发现他带来的大灾大难无法化解。因自己的固执行小善救了一个煞孤星,却要有数人将因煞孤星而死……所以,他师父想带他离开父母,是准备以身饲虎,最后一命换一命。但被自己拒绝后,师父的勇气就退却了。
总之那之后,二爷再也没结婚。煞孤星刑夫克妻,刑子克女。没人敢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二爷确实再没对其他女人有过兴趣。
而从这再往后,就是二爷四十岁时独自迁居到我们村的事了。
第32章 掉魂05:二爷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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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说书似的叭叭得兴奋异常,连身体的疼痛都忘却了。杜奉予的表情却不痛不痒,似乎对这些故事无动于衷。他早已按完我两条腿,坐在一旁安静地听我说。这会见我停下,就把手里的水杯递给我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咽了两口水,想起和二爷初识的那天……直到现在都他妈无语。
虽然二爷搬来不久,我就出生了。可真正与他结识,是在我五岁的时候。
那天我正在河边撅着屁股捉小鱼,恰巧二爷也在河边散步。而我正好挡在他内心的散步路线上,于是二爷没有绕开我,反而照着屁股一脚给我蹬水坑里了,害得我罐子里的鱼全跑了。
眼看着到嘴边的炸鱼酱飞了,我气疯了。连着半个月起床就去河边捡石子,然后趴在二爷家院墙上砸他家窗户。二爷拎着扫帚追了我好几天,见我矢志不渝地要复仇,反而对我刮目相看起来,最后用两根大麻花跟我化敌为友了。
当时村里有人告诫过我家人,说总看见你家柯岚叼着一条麻花从那个鳏夫赵二家出来。赵二那绝户的中年鳏夫天天就在家闷着,也不跟村里人说话,听说以前还杀过人,谁知道那种人会对孩子做出什么事。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并不是毫无道理。
有这么一句老话,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夫妻中的一个要是去世了,剩下的那个若没重组新的家庭,往后总会承受比单身时更多的非议和磨难。
你要是成了寡妇,那很快就会变成附近所有适龄闲散流氓的目标,总会有拎着一兜鸡蛋或者橘子、看似为了聊天,实则想过夜的男人上门。
相反的,你要是成了鳏夫。那……你就是周围人眼里那个适龄闲散流氓。
寡妇因为失去太多,会被周遭默认为没有自保能力。鳏夫则因为失去太多,被视作随时可能破罐子破摔的社会动荡分子。
我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有个小孩,出于防范于未然的角度,肯定也不会让小孩和二爷这种人玩。可奇怪的是,爷爷他们虽不让我去河水湍急处游泳,也不让我爬太陡的山路,偏偏对我和二爷玩这件同样隐含危险的事觉得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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