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她在回溯哪一幕未竟的执念,星临已经不知道了,他只听见耳畔那道长而缓的气息渐渐弱下去。
“好不甘心…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星临凌空一脚,狠狠踢向一个挡路围猎者的脖颈,力度之大,那人的头颅直接飞滚在地,骨碌碌地滚下峭壁,消失不见,徒留鲜血猛然泼溅星临满脸,温热地顺着下颚骨滴落,他厌恶地甩了甩头。
星临视野未稳,下一刻,背后却猝不及防地遭受沉重一拍。
疼痛始料未及,他愣了一下,余光里一团白影闪过。
拂晓的天光太孱弱,照不亮整座暮水群岛,不如峭壁下的那堆篝火炽烈盛大,能稳稳接得住一小片降落的白。
天冬挑准了死亡的时机,用尽她最后的所有力气,只为了从星临背上翻下去,毫不犹豫地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炽焰中去。
“轰——”
巨大的响声撞进星临的躯体,火舌猛蹿几丈,山巅雷声大作,他掌中残留余温。
一颗心突然彻底乱了。
有极其尖锐的系统通知声,在下一刻刺入脑内,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堕入一片猩红——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意志支配了,他突然后退半步,转头看向围猎者时,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在剧烈颤动。
从半山腰的绵长山路一直到山顶,星临一路狂奔,留下血流遍地,他杀得不成章法,四枚流星镖,最后只有一枚回到了指间,他用那枚仅剩的武器抹过了多少段脖颈,他不知道,眼前猩红不断闪烁,脑内不停炸起的系统声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愿意多等等他?
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仓促,离去都这样紧锣密鼓?
那些猝不及防的暴亡与运筹帷幄的赴死,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所有的自负强大都是笑谈,告诉他什么叫做回天乏术,逼着他看清什么叫做独木难支。
脚下的青草柔软,枯枝落在其中,星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机械的精密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止不住惯性,滚进了荆棘丛中才堪堪停住。
一小枚澄黄影子从他破烂的衣襟中滑出,直直地下坠。
桔梗琥珀!
星临惊起,迅疾地伸手一抓——
只有山风穿过他的指缝,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一生只一次的祈福,就这样坠进荆棘丛后的山涧中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星临眼前蓦地黑了一瞬,荆棘丛凶狠地划得他遍体鳞伤,细密的疼痛翻覆起来,他的眼眶一阵发热,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多停片刻,他一骨碌爬起来,眼前又是一次反复的猩红闪烁。
通往山巅的路被血肉铺得滑腻,草木倾毁零落,残留摧拉枯朽的攻势痕迹。
星临一路向上,世间万物都被风撕扯到身后。
他看见尸横遍地,焦黑与鲜红混杂着四处流淌,看见一柄血污的折扇,陷在一具尸体的侧颈里,扇刃钝得难以再切入半寸,看见那陡峭的山巅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围挤着他们最名贵的猎物。
遥遥地,他听到密集的围猎者里爆发一阵惊呼,横冲直撞地从山巅泻下,穿进他的耳道里时,仍残留数量累积出的磅礴气势。
其实星临离那处,也只剩几次呼吸的距离。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磅礴的光芒,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剧烈刺痛,那一瞬,如同有正午最慷慨最灿烂的光明,自山巅荡开,亮彻岛屿,却急速黯淡下去。
星临登上山巅时,只觉好安静,只有悬崖下海水激荡的声音隐隐传上来。
目之所及,只有满地还在微微抽搐的新鲜尸体,这里没有一个人还活着,徒留一张张圆瞪着双眼的面孔,他们连痛苦都没来得及。
云灼已经不在这里。
星临抬起头,发现朝阳终于已经完全升起。一团光球仿佛从黑暗彻骨的海底重生而出,在半空中温温柔柔地烧,烧得穿过尚未散尽的晨雾,将清亮的阳光碎片洒满海面。
透蓝的海水也深邃,一朵沾染血污的霜白漂浮在上面,他落在海里,被轻轻涤荡着。
一只海鸥振翅穿过星临的耳侧,一声嘹亮的鸣叫,几乎震聋了他。
海鸥滑翔出一条优美弧线,向着光明坦荡的海面飞去,星临什么都没有想,他纵身一跃,他也要到海面上去。
第126章 覆辙
那山很高,星临落进水面时被海水拍得生疼,那一朵霜白色距他落水处不远。
海面满是浮金碎片,一片温暖而耀眼的颜色中,海水的温度依然冰冷,星临游向云灼,他捞住他的时候,发现云灼身上的温度与海水相同。
云灼还没有死。
系统不厌其烦地向星临疯狂警示云灼的濒死状况,千万条幽蓝数据在他视野里铺天盖地,显示着云灼身体如何衰竭、脏器破损如何严重。
他一边飞速地看,一边带着云灼往岸上游,他手上力气本就非常大,此刻又死死抓着云灼,越看越失控,快到岸边时,在海浪声中听见一声极轻的清脆声音,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骨头分离的轻响。他把云灼的手臂握得脱臼了。
心头那把一路狂烧的大火被浇熄一瞬,他调整力气和动作,强迫自己寻回一丝机器天生的精确性。
云灼像是被这阵剧痛强行唤醒的,他睁开眼。
“别说话,”星临看着前方,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或许是海水冻透了他,“很痛,是吗?对不起,我马上就给你接上。云灼,你别说话,你等等我。”自他醒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听了太多告别。
然而,云灼此刻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烈虹将他躯体内部所有柔软组织都捣毁了,像是徒留一具完好皮囊,内里全是败絮,声带的撕毁程度让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除了展示口腔里残存的血,开口别无他用。
所以他只静静看着,星临一步一步带他走向满是沙砾的岸边。
沙滩还残留着破晓前的冷,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海浪冲刷的范围,星临将云灼放下。
云灼自己是坐不住的,只能靠着他,他摁着云灼的肩膀一用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对撞声响过,他再抬头,看见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陷在惨白的面孔上,海面粼粼的光亮在眼底浮动着。
这不像是濒死,而像云灼只是外出默不作声地淋了一场暴雨,然后穿过雨幕归家,依在他身旁,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星临看着云灼,云灼却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一眼。
云灼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在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画出一圈,临到圆的收尾处,又笔直地向下一划,那一划横彻他的心脏位置。
最后,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星临的唇。
星临愣住,脑内嗡地一声。
云灼这样简洁明了的手势,他却不想懂。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流萤起初语焉不详,后来对事情的叙述又十分冗长;天冬见到他,却对流萤的安危,半句话也未曾过问;云灼落海,意外地没有采用将自己毁尸灭迹的死法。他们都心知肚明,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考量,也许流萤还在云灼与天冬的离城时间上说了谎,这之间都是商量好的,围猎者大概在这四月实践里,得出了心脏是烈虹能量汇聚最为丰富的位置,若是他醒了,这样的安排,也不至于他在他们离开后没有能量维持运转。
所以,云灼此刻在他面前,划着心口,要他剖开他,把他的心脏吃下。
海水从星临的发梢滴落,一股带着绝望的愤怒也随之猛然翻覆上来,他想冷笑,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他的视野终于不再闪烁那刺眼的赤红了,机体内的警告声也已经沉寂,天地间静得只剩下潮汐反复的哗啦声。
“……不是说好,还要教会我爱恨吗?”星临道,“你不准死,云灼,你不能食言,不能撒手就走,你听到没有?”
或许整个世界都已经疯了,连一个机器都开始说反逻辑的话,强求一个人类去做一件完全零可能性的事。他说过喜欢,吻过他,将字眼含在口中反复吞咽,身体接触做到了极致,却仍未能从人类所建构的虚无意义中捞出爱的确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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