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复杂纷乱的一刻,却有一个念头,赫然凌驾于所有情绪之上,他的逻辑思维在那一个念头中疯狂冲撞,让他不得不认清一个可怖的现实——
——“你们已经知道那个食人老者是齐老青。”星临开口,他的表情变得很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叶述安的记忆已经被公诸于世,云归谷真相已经大白于世,食人法则已经暴露。
星临掰开扶木圈住他肩膀的手臂,“云灼呢?”
扶木不知疲倦的讲述哑了火。
屋内声音也空白了,星临的视线扫过屋内,所有人都蓦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星临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推开扶木,机械地下了床榻,避开来扶他的手,走出房门。
一脚踏上走廊,风吹起地板上一层很薄的灰色,手撑上雕花朱漆的横栏,星临看见脚下宁静的庭院,也看见三条街外开狼狈不堪的都城。不祥的狼烟曲折地刺入灰蒙的天幕,大量木傀儡驻守巷口街角,以木质躯体撑起一道难以跨越的保护线,保护线之外,是乌压压的围猎者构成的万劫不复的人性深渊。
星临身处围城,嗅到了空气中过量的烟尘与隐隐的血腥,他眼前是一个被食人法则主宰的世界。
“变成这样,也只是四个月。”天冬在他身后道。
太漫长的休眠时间导致星临直接错过蓝茄花宴,扶木代替他与云灼一行人去往砾城,在那场充满神鬼面具的宴会上,将叶述安的往事悉数展露。
“陆城主在花宴上自杀了。”扶木半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宾客逃得太快,我们拦不住所有人,这食人法则也没能瞒住天下人。后来有人在陆城主的墓前发现了失踪的叶述安,他吊死在那里。”
叙述一点一点证实星临的推测,也一点一点贴合他那些关于毁灭的记忆。
天冬道:“从砾城回来的一路上,云灼很少开口说话,回来发现你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更沉默了。”
扶木道:“三日前,我看见他出了大门,我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去清理杂兵,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
星临握在横栏上的手指尖发白,“我知道他去哪了。”
他知道他去了哪里。烈虹疫病的发源地,围猎者的根据地,云灼在那里死过不知道多少回。
星临话音未落,就已经转身向楼梯方向走去,快得大家反应不及,他就已经下了楼。
“你要去哪?!”扶木追不上星临,但嗓门足够大,“星临!你说清楚!”
星临头也不回,“去把他找回来。”
扶木:“去哪找?”
星临:“暮水群岛。”
“等等!等等!!!暮水群岛是围猎者的老窝!云灼怎么可能……”扶木的音量忽而骤减,他脚步也放慢,喃喃道:“有可能,太有可能了……恐怕这世间,没有谁比云灼更痛恨烈虹了,六年前他是受害者,六年后的他面对此种世态——星临!停下!”
星临猛地回头,视线剑一样指向扶木,“别再废话!”
扶木这才发现星临已经反常到了极致,他眼睑血红,完美的冷静表象下像是酝酿着一场轰然的崩塌。
“不是,”扶木越发着急,“我想说的是,我们一起去。”
这时,流萤推着婆婆迟迟跟了上来,天冬抱着闻折竹的剑从楼梯上蹬蹬跑下来,闻折竹从二楼甩出一件银灰色外披,正正好落在婆婆身上,又三个布包裹被他丢了下来,流萤、天冬和扶木一人接住一个。
包裹内的东西和包裹上的结都是很妥当的样子,不是这短短的时间里能收拾出来的。
闻折竹从二楼翻越下来,正正好落在星临身侧,“走吧走吧,还等什么呢?”
星临显然愣住了,伶牙俐齿在一刻锈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去杀人带什么行李。”
第139章 白夜
若是云灼想要从日沉阁走出,孤身一人离开寻沧旧都,并非难事。可对于星临他们来说,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赶路。
夕阳烂红,沉下寻沧旧都的古老城墙。
一只信鸽飞掠过残破墙头,灰白羽翼染着血一样的光辉,赤色的眼睛俯瞰整座城池。
寻沧国亡国的第六年春天,也是烈虹作弄这片大地的第六年,这座多灾多难的繁华古都,如今颜色刺目。
街道被烧伤,坏死的黑色疤痕遍布青石板,酒楼被腰斩,大半坠在地上,成就一片废墟。一只手竖在残砖碎瓦中,求救的生机已如指缝中的尘土一般灰白。
运河依旧如镜,倒映猩红的晚霞,托着成千上万的祈福河灯,也托着寻沧旧都的平民。虔诚许下心愿的人们,此刻与河灯一起,与侧翻的画舫一起,在如画如血的水面上沉沉浮浮,永远安静。
河边喧闹的街市一片死寂,半截糖人黏在地上,装帧精美的诗集倒扣着,被几个黑鞋印踩进尸泥里,一封家信随着风打着旋,各种款式的衣物散落得五颜六色,一道拖拽的血迹横彻半条街道,断在一位失去头颅的女人身下。
一侧房屋,热闹得突兀,翻箱倒柜的声响里混杂着谈笑。
屋内,一位年轻男人提着刀,坐在供奉神像的桌上。
他的右脸有一道结痂的伤疤,脑袋是个阴阳头,左半边头发留存,右半边被火烧过,贴着头皮肮脏地蜷曲着。
他一脚踩上桌沿,不耐地觑着地上,道:“您老可是这都城有名的琴师,成名十几年了,才这么点家当?”
细软铺就的一地狼藉里,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人被身后人压着双膝跪地,脑袋快要垂进地里,那是个折辱的姿势,他的声音忍得劈了,“就这些了……将军。”
“将军。”桌上的年轻人似乎被这称呼取悦了,他弹了弹自己衣襟上新绣的徽标——一个左三道右三道爪痕交叉而成的乌黑标志,透着股狰狞的匪气。那是围猎者势力的头目半月前定下的标志。
“他叫我将军!”他笑着对身边的围猎者说,“现在天下人也都知道,咱们也正规起来了。”
他身边人的衣襟上,也绣着爪痕徽标。围猎者日渐壮大,也学着那些氏族势力一样,为自己这群无血缘关系却有相同目标的人定了个族徽,也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狩猎军”,于军内按烈虹之力强弱划分等级,不同等级来统领不同数目的下级,若是自身力量变强便可晋升。唯一的禁令即最高禁令,即狩猎军内不可相食,除此之外一概不做约束。
“这么识相……还不赶紧拿出点好东西来孝敬孝敬?”年轻将军道。
“都在这里了。”琴师连连摆手。
年轻将军的笑淡了,一脚踹在琴师的下巴,琴师一声痛呼。几颗牙齿滚落在地,琴师下巴脱了臼,下半张脸拉长,啊啊地叫着,血淋淋的滑稽样子。
年轻将军看着忍俊不禁,下级围猎者们见了也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兴致高涨,上去又赏了琴师几个拳脚。满地狼藉的屋内一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忽然,年轻将军一抬手,下级们立刻噤声。
只听屋内除了琴师的痛呼声,还有隐约的啼哭声。琴师似乎也听见了,立刻把自己那些带血的痛呼全部咽回大敞的喉咙里。
啼哭声是一块地毯下传来的,两位围猎者齐心协力地搬动压在地毯上的书架,掀开地毯,一个方正的入口,打开后是一个藏室,里面陈列着琴师多年以来的藏品,余下空间仅可容纳一位成年男性站立,却强行挤进一个男人和一个抱着婴孩的女人。围猎者这次来得太猝不及防,仓促之下,他们选择了并不高明的藏身地。
年轻将军把藏室里的男人一把揪出来,看着琴师道:“你知道骗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屋内无故生起一阵疾风,将火盆中的火舌压低一瞬,琴师疯狂挣扎着,忽然一泼烫血浇头而下,他战栗地睁开眼,看见弟弟的头颅在火盆旁转动着,悠悠地停下来。
年轻将军松手,无头躯体便倒了下来,倒在琴师身旁,脖颈断面汩汩而出的鲜血濡湿他的膝盖。年轻将军混不在意地,从手下那里接过藏室里的藏品,一张藏蓝色布帛在手里转了两个方向,他看了几眼,便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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