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兵戈中他快成一抹鬼影,远望狭窄山道上,一片孱弱的白色身影被前后夹击。
他抓住天冬的时候,天冬乌黑眼睫漉湿,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的作用,她像是刚刚溺水得救,惊诧地看着他。
喊杀声中,一句“跟我走”转眼就被踩进泥里,星临拉着天冬逃出很远,并没有带上她,而是找到一处深潭,潭的四周草木浓郁繁密,战场未能波及到那处,是个隐匿的好地方。他告诉她,要她在那里躲着等他回来,他很快就会回来。
山巅苍雷声动。
星临这次没有摔倒,也没有桔梗琥珀可以丢,破晓的光堪堪来到暮水群岛。
山巅还是人头攒动,他的不甘,具象化在那里,人影夹缝中一段从容的白色剪影,霜白带血,像是夙愿达成,云灼从容的模样简直超脱人性,他在自己制造出的一小片白炽天地里,死物一般静静燃烧。
星临和他隔着人群,他和他只隔短促的几次呼吸。
他陷入人群,却没来得及喊一声他的名字,磅礴的白光便不由分说地降临。
星临瞬间如坠冰窟,与此同时,他被无差别地掀飞出去,所有人都被掀飞出去。他有那么几秒失去了知觉,恢复的下一刻,他感到身上有温热的温度,他被埋在新鲜的尸堆里,他推开还在抽搐的肉体,抹去糊住眼睛的鲜血,再睁眼时,只看见一片坠下山崖的霜白残影。
紧接着,他看见一道黑影踏过尸骸,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跃到冰冷海面上去。
一切发生得很迅疾,毫无转圜余地,他躺成了一具合群的尸体,短暂地回味着失败的滋味。
云灼那最后一击,粉碎了他锁骨处的皮肤表层,银白金属浸在湛蓝血液里暴露在外,一路杀上山巅也不少皮肉伤,修复功能在自动运行。
他从尸堆中爬出来,踩着满地黏腻血脂,抬眼看见海面黑白两点在浮浮沉沉,下山,在巨型篝火边,找到一片有着熟悉暗纹的白色衣角,边缘被焚得乌黑崎岖。
他攥着那片衣角,抬头望那灰扑扑的天幕,眼底幽蓝光芒一闪即逝。
他皮肤表层的愈合即刻停止,伤口狰狞地维持着原貌,机械骨骼仍外露,在朦胧的破晓里泛着不详的银光。他关闭了机体的修复功能。他这次太心急了,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此刻能源更是不能浪费在修复上。
他抬手,将最后那片白色衣角也送进熊熊烈火里,死者遍地,他随便地在一具尸体上寻到一件斗篷——
——那件斗篷十分宽大,虽然满是血污,已经斑驳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但足够他将自己藏进去。藏住伤口,藏住机械骨骼,还有这张重叠得分毫不差的面容。
第129章 猫鬼
必须要冷静下来。星临没想到有一天他也需要这样告诫自己。
每一次穿梭消耗多少能源,首先取决于穿梭的时间跨度,而他在选择去往哪个时间节点时,不仅仅基于他对事件走向的熟知,更要考虑如何用有限的能源实现最多次数的穿梭,以便于多几次机会让他去试错。五次机会的计算结果,是基于他在时间线上逆向跳跃这一前提而得出的。
所以,他必须在时间线上逆行。
暮水群岛最后一战费去一次机会,他现在还剩四次。他决定首先去往最关键的一个节点。
砾城第六年的蓝茄花宴,是一切毁灭的序幕。
城南无悔赌坊那场大火,星临记得太清楚,那时云灼在漫天火光中回首,去看一朵死得其所的烟火,璀璨的光影碎片落下时,朝阳升起,云灼一袭黑衣,将自己的色彩颠倒,他背对接天连地的蓝茄花田,登上花宴的大殿,向挚友问一句当年。
喧嚣的言语落上云灼的肩头时,星临也落上那道朱红的横梁。
他落在阴影里,横梁上是分布有序的暗卫尸体,他摸过一把长刀别到身侧,身前是同样色彩颠倒、一无所知的自己,暂且叫他SPE-1437吧,星临将一件斑驳斗篷裹得更紧,越发不想把名字让出去。这里是他的过去,又不是属于他的过去,但在这里,至少他们都还在。
他脚下是满殿神鬼妖魔,一颗颗耸动的脑袋汇成色调浮华的潮涌。
叶述安的长剑破风声尖锐,在桌案之间划出一道浅灰的光带,殷红血液溅出时,流萤捂住锦绣织纹的肩头,棕鹿面具下的闷哼声几不可闻,星临匿在斗篷的阴影里,将一片嘈杂中的那道黑色身影看得仔细。
SPE-1437连发三枚流星镖,将叶述安对流萤的攻势阻断,猫鬼面具落在地上,碎得彻底,星临在叶述安仰起的脸上,看见了一整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空中三道乌黑残影,接连旋回房梁之上。
星临听那熟悉的破风声,他下意识抬起手去接,却又收回。惯性使然,他早已习惯那纤薄的冰凉卡进指间的金属质感,而那三枚流星镖却不是飞回他的手中,属于他的流星镖,早已留在那个走向毁灭的时空。他该认清这些。
SPE-1437接住流星镖的那一刻,云灼也抬头望来。
潮汐中涣散的瞳孔蓦地闪现在星临眼前,此刻,那双眼睛黑得幽邃,还有挣动的生机,掺杂着冷冷的敌意,一齐漂亮地递给星临,告别的画面印象深刻,在视线相撞时重叠一瞬。
与此同时,和暮水群岛重叠的白炽光芒,随着扇刃的袭来,也占据了星临的眼底。
他抽出陌生的长刀,刀锋寒光乍现,与凌然飞击的扇刃相抵。
声波震荡耳膜,耀眼的白光在横梁上炸开。
斗篷在撕掠的风中费力遮掩着他,云灼的脸孔在光芒中惨白而缥缈,他的视野中不再有那些浮动的幽蓝数字,失去了与云灼的联结,情绪指标不再能为他做出指引,他却已经学会读那双眼睛。
星临一跃而下,跃进这场爱恨不分的纷争中去。
叶述安是当年云归覆灭的始作俑者,也是最后一个知晓真相全貌的人,他的记忆再现,导致食人法则暴露,这致使一切跌入不可挽回的深渊。星临奉行最高效直接的解决途径,也坦诚于自己的厌恶,击杀叶述安是他此刻的第一选择。只要叶述安死去,云灼所设的套索自然就毫无作用。
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全力与SPE-1437拮抗,因为他知道,对战交锋中,自己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宾客奔逃,满地琳琅碎片反射着玲珑的光,映得满室浮光掠影,星临落在地面,敏感地感受到两道目光戳在他的脊背上,他警惕地半回过头看了一眼,看见天冬对他十足十的戒备,流萤的敌意更是寒凉刺骨。
喉咙好像突然被什么堵住,星临挥刀抵开SPE-1437的一击杀招,金石相击声几番刺耳,喉头的滞涩感始终没有缓解分毫。
密集的交锋中,他也伺机接近叶述安,直至仅剩十步距离。
云灼步步紧逼,叶述安正全神贯注地应对,这是可乘之机,星临瞄准了那袭青衣的背后要害,只要抓住机会将刀刃刺出,破开皮肉,一刃锋利的刀光就能扎入肋骨的间隙,穿透叶述安那颗正紧张跳动的心脏。
仅剩十步,触手可得。
有机可乘时必须当机立断,他调转攻势,攻向真正的攻击对象,一抹寒凉刀光刺出,带着逆转结局的可能,袭向叶述安的要害——
——铿锵一声,却又再次与扇刃相抵——云灼。星临移不开视线。他的云灼,有着寓意“清醒透彻”的姓名,一路走来却是爱恨糊涂,对背叛者错付信任,对无心者错付深情,精神在毁灭边缘反复跳崖,为灭族仇人挡下这一刀时,他又在想什么?
近在咫尺,星临读着那双眼睛里的茫然,读那与这残酷世道格格不入的温柔本质,身后叶述安不知悔改,一头扎进圈套,霎时间明红火线攀附地面,亮得灼痛在场所有人的视网膜,天冬伸手于虚空中一点,纯白衣袖无风自动,叶述安的记忆便与他的爱恨一起,浓墨重彩地往地上浇淋。
“你非要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
过往重现之际,天冬的声音也显得光怪陆离。
究竟是为什么?星临也一直想问。
为什么九岁那年,只是没能偷走一把铁钳,这便能在十三年后的一场蓝茄花宴上,断绝陆愈希与云灼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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