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修(17)
计青岩被他气笑了,袖子一拂,不轻不重地打在关灵道的面颊上。关灵道立刻睁开眼,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计青岩,僵硬地笑着说:“三宫主,你还没走呢。”
这是他住的地方,他走去哪里?
关灵道真的没想睡觉,却搁不住上下眼皮子打架,刚才就是那么放松了片刻,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你面壁思过了整个清晨,领悟了些什么?” 计青岩在不远处的石椅上坐下来。
关灵道凝眉沉思,斟酌着措辞:“弟子领悟了不少,三宫主事情繁忙,今后千万别为我的事操心,否则我过意不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计青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下的青影:“你晚上睡不着?”
“有时候。”
计青岩低头看了他片刻,从桌子上捡起一枚黑色的棋子:“那天晚上在白屏镇,你也是睡不着?”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无意间提起,根本没有其他的意思,关灵道心头一跳,笑着说:“那次是起来去茅厕,不小心听到莫仲贤的屋子里有动静,才站在门口看了看。”
“不是你,我也不会察觉到他正在使魂术。” 计青岩看着他,眸中暗光流动,“我险些以为你能听到魂魄的声音。”
关灵道赶紧笑着:“我也希望能听得见,那时就能天天在三公主身边,可惜弟子没有那样的本事。”
计青岩盯着他看了片刻,被那一脸的笑扰得青筋微动,把头转了开来:“我叫你在这里面壁思过,不是在这里睡觉,再让我看到你闭上眼,我亲自教导你下棋。”
关灵道笑着说:“弟子自小通音律,弹琴吹箫拉胡都会,唯独不会写字下棋,三宫主可千万别教我下棋。”
计青岩淡淡地说:“你通音律?”
“略懂。”
计青岩的脑中空白了一下。
通音律,会弹琴吹箫,这么高雅的事,怎么放在关灵道身上就觉得不正经?他会弹什么曲子,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想象不出来。
计青岩的眼前出现一个谈笑风生、抚琴求爱的登徒子。
“三宫主也懂音律?”
“不会。”
关灵道赶紧安抚:“三宫主长得世间少有,清雅绝伦,将来必定有人对着三宫主抚琴求爱,就算不懂音律也没什么。”
计青岩手里面举着棋子,脸色青了些:“面壁思过。”
他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脸色难看至极,关灵道连忙笑着望向空白的墙壁,心想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又忍不住转头看他一眼。
计青岩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头抬也没抬,冷冷地说:“面壁。”
面壁,不是看他!
墙壁让人度日如年,关灵道一动不动地坐着,枯燥无味,不多时只听见计青岩的呼吸平顺下来,站起来回屋去了。
面壁整日,回屋后倒头就睡。老者的声音时高时低,关灵道被这声音控制作息,自然是苦不堪言。但他现在被计青岩看管得紧,夜里什么也不敢做,只能暂时忍耐,等风头过了再说。
翌日清晨他刚推开门,意料之外的,石敲声正不言不语地站在门口。
“你找我有事?” 关灵道让他进来,“我现在得去我家公主院子里面壁了,有什么事?”
石敲声的面色极其复杂,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摊在桌面上:“这是什么?”
关灵道低头看了一眼:“这是我入门考试的卷子,怎么在你这里?”
石敲声深深吸口气:“今天早上,秦执事让我带着卷子去见三宫主。”
“我没过?” 关灵道的心提起来。
“二十题中答对了十三题,只差一题就能过,秦执事想让三宫主抉择,要不要让你过。” 石敲声微微皱着眉,“但我来找你的原因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原因?”
石敲声用手指着纸上的一段话,念到:“卯时即起,晨练三刻,打扫内外,整洁无尘——这段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有这一段——” 他又指着下面的几行字:“你都是从哪里看到的?”
这些都是那老者半夜授课的结果,关灵道心头微动,看着他没出声。现在该说什么,难道说这是他胡编乱造的?
石敲声的脸色难看,抬头看着他道:“我之前也曾读过你写的这些句子,他们的确是上清宫的门规。只不过,这却不是我们现在的门规,而是前上清的门规。”
关灵道听他说这是上清门规时还有些意外之喜,听到最后那句话,才当真愣住了。
“什么?”他说。
“前上清的门规都在藏经阁的第三层之内锁着,从来没传出去过,连上清宫的弟子都没人看过,你从哪里看到的?” 石敲声的声音有些着急,说着就要转头走,“这事我得告诉三宫主。”
关灵道连忙拉住他:“你确定是前上清的门规?”
“我从没记错过任何事。”
关灵道一时间难以反应:“我发誓绝对没去过藏经阁,也不知道这是前上清的门规。这事别告诉三宫主,他这几天讨厌我讨厌得要命,你告诉他,我就没活路了。”
石敲声脸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低声说道:“前上清的门规泄露到外面,此事不小,我担心上清宫中有了叛徒。你跟我说清楚,这些话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关灵道只觉得焦头烂额,许久才道:“我要是告诉你实情,你能保证不跟别人说?”
“什么实情?”
正说到这里,关灵道突然间转头:“谁在外面?”
门推开,外面果然站了一个人。
“什么实情需要瞒着,不能告诉别人?”
石敲声的脸色微微一变,关灵道闭了闭眼睛,笑着说:“原来是宋执事,这么清早就来找我。”
宋顾追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流转:“宫主今日有事,让我看着你面壁思过,我看你辰时过了还不出现,就来找找你,不想刚巧碰上你们两个说悄悄话。”
他探究似的看着两人,石敲声垂着头把试卷收起来,嘴唇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关灵道心中着急,勉强笑着说:“我这就要上去,想不到宋执事亲自来了,走吧。”
第24章 第二个故事
关灵道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意愿、过去,让他弄不清楚该相信谁。他以前只有师父,师父虽然经常训他,却是一心对他好,因此他现在谁的话也没法顾及,谁也难以全然信任,只能牢牢记住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再三说过,不能让人知道他能听魂的事。
前些日子经过了莫仲贤的事,关灵道也隐隐觉得,听魂的人在南北朝简直被各门派当成罕见的法宝般对待,珍惜,却也不当人看。就算没有师父的提醒,他也不情愿被人这么利用,因此他如今只想不被人发现。
他跟着宋顾追去计青岩的院子面壁思过,没过多久,计青岩从外面回来了。石敲声本来就是来找他的,等他在院子里坐下来,把关灵道的试卷呈了上去:“这是秦总管让我送来的,请三宫主过目。”
计青岩把试卷摊开来。二十题中答对了十三题,只差一题过关,还要他来决定要不要罚他抄书——这关灵道无论何时都不让人省心。
计青岩念着其中的几句话:“卯时即起,晨练三刻,打扫内外,整洁无尘……” 念着念着住了嘴。
错得如此工整,不像是临时编的。
石敲声心里面复杂得要命,低着头没说话,院子里只有计青岩翻动卷子的声音。
“五日之后重新考,再不过关就把门规抄十遍。” 计青岩把试卷收起来,对石敲声道,“你去吧。”
“是,三宫主。”石敲声总算没有当场掀他的老底,看了关灵道一眼就走了。
计青岩今日事忙,也无心管关灵道,只有宋顾追时不时地进出。关灵道知道自己惹下了麻烦,小心谨慎地没再捅出什么篓子,也没敢再睡觉,傍晚,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去了。
子夜时分,老者的声音传来,关灵道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这次,无论如何得把事情查个清楚了。
幽静漆黑的山峰影影绰绰的,夜里看起来有些神秘可怖,空中飘着淡淡湿气。该死的人几百年前都已经死光了,魂魄也烟消云散,越是进入到深山之中,草木的气息便越发厚重。
关灵道只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身体发寒,林中忽然起了风,树叶声沙沙作响。越是人少的地方,便越是清冷寒凉,叫人汗毛直竖。这就是不许弟子们来后面几座山的原因——阴寒鬼魂之戾气。
再往深处走,山间隐约可见许多早年遗留下来的废墟。关灵道飞着绕过一座挡路的山峰,突然间,左右各自站出来一座十几丈的道人雕像。道人姿态傲然,执剑而立,当年定然是气势非常,可惜表层化成了土,化成了灰,斑驳脱落,连脸也已经残破不全,只留下空荡荡的支架。
这就是前上清。盛极之时,突然消失的前上清。
关灵道继续前行,在最深处的山前停下来,落在一座荒凉的大殿前,悄悄往里面探头。大殿里暗沉沉的,寒气从里面透出来,即便是盛夏的夜里也叫人打了个寒战。
而那悠悠荡荡老人授课的声音,就是从大殿之中发出来的。
大殿以石头建成,表面爬满了绿藤枝叶,几百年了也屹立不倒。关灵道从小就算害怕也肯定不承认的,不在意地笑了笑,宛如魂魄似的悄悄飞了进去。
他从小就害怕鬼魂,可鬼魂这东西跟人一样,最会欺善怕恶。你越是怕它们,它们就欺负得你越厉害。
就算死,也要笑着死。
大殿里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隐约只见左右各有四根巨大的柱子,老人的声音就从殿上的正座而来。关灵道静静地飞近,还没看到些什么,老人的声音不知怎的嘎然而止,关灵道的脚步顿停,站在黑暗里动也不敢动。
紧接着,那老人似乎动了,地上响起锁链拖行的声音,叫人发寒的冷气朝着他逼近。
突然之间,关灵道的身体被阴寒之气罩住,老人的声音响在耳边:“什么人?”
关灵道一声不吭地站着。
“坐下来听课。” 老人突然间开了口,“不得妄顾门规,过来——我知道你听得见。”
关灵道的心微微一沉。
那声音如同教导学生般平常,仿佛这老者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正训他贪玩不懂事,地上的锁链拖拉摇曳。关灵道不想他竟然只是想教书,仍旧站着不动,老者已经又回到大殿的正座之上,一板一眼地念起门规。
“为善勿念,是为大善。这句也可作同门相处之道,为师兄弟做了好事,不必时时挂在心上……”
老人讲述得认真,关灵道四下里看着,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突然间,身边寒风袭来,那老人顷刻间又来到他的身边:“你是谁?你不是我的学生。”
关灵道的脚步停下来。
他早已经没有学生了,却不自知,清冷孤寂地在这里上了几百年的课。魂魄虽然没有消散,记忆却似乎混乱不堪,似乎将其余的一切都忘记了。老人稀里糊涂地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事,又逐渐冷静下来:“过来,过来听课。”
手腕上有些发凉,关灵道知道老人正在以魂气牵着他,不声不响地随着他前行。没过多久老人停下来,关灵道抬头望过去,只见面前落着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