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修(39)
关灵道也想象不出计青岩要是与人成亲,洞房花烛夜该怎么过。计青岩那种性情定然是坐在窗边垂眸打坐,世家小姐是大家闺秀,想必矜持地什么都不敢说,于是两人彼此守礼地干坐这么一夜?
想想也觉得有些惨。
“你看什么?” 计青岩冷冰冰地望向关灵道,似乎对他那张随时能神游天外的脸不太满意。
“没什么。” 关灵道走上来站在他身边,“老宫主怎么打算?”
“水行门也查出一个紫檀宫的奸细。”
水行门中竟然也有奸细。
石蕴声无辜惨死,正是被紫檀宫的奸细所害,这紫檀宫当真是欺人太甚。石敲声的脸色略有些发青,连话语也少了许多,只是抬起头来望向计青岩。
“我现在动身与戚宁去卢家说情,只说南朝各派都得清除门户,卢夜生手上的名单很是要紧。”
散尘的原话是:“不可相逼,不可强劝,他们若不愿意即刻便走。”
归墟神宗与紫檀宫互相扶持,由来已久。清理魂修这件事道理上说得过去,卢夜生交出名单便是将功补过,不怕归墟神宗找茬儿。况且那了尘仙子事情不少,未必真记得这十多年前的旧账。就算记得也不要紧,当年她将卢夜生羞辱也羞辱了,又毁了他的身体,再欺负就说不过去了。
“卢家也有魂修藏着,这名单对他们只有好处。” 关灵道试探道,“卢家该是会答应吧?”
计青岩垂着眼闭口不答。
卢家当今的名声早已不似当年,一蹶不振,全都拜卢夜生当初年轻气盛所赐。他为了争一时之气,带着百多个卢家子弟前去归墟神宗挑衅,结果被羞辱至此,连带卢家也抬不起头来,难说卢家要不要他。世家极其重视名声,族中女子连红杏出墙之事败露都会被逐出家门,更何况这曾在夙城挂过牌的卢夜生?
石敲声此刻却也无心卢夜生的事,紧捏着花彩行的璇玑盒:“三宫主,璇玑盒里的魂魄不出声,是怎么回事?”
计青岩出门良久,还不清楚石蕴声的魂魄被困在魂石里的事。关灵道简短解释几句,又说:“花公子将蕴声哥哥的魂魄收在璇玑盒里,说了杀人凶手之后却又没声音了,我听不到。”
听不到,那原因只能是已经消散殆尽了。
石敲声这些日子早已经心力交瘁,隐约猜到了石蕴声的下场,又不敢承认,如今看到计青岩欲言又止的脸色,心里空落落的,眼眶发酸:“我明白了,三宫主不必再说了。”
生死未卜时,心中七上八下,几欲发狂。如今真的死了,悲伤才不知从哪里全都涌上来,汹涌激荡,将人淹没。
他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去了哪里,独自木雕泥塑般的坐了多长的时间,只是觉得周围都是暗的。
忽然间,远远传来悠悠琴声,有人轻声低唱从未听过的曲子。
“芽短冒枝起,绿叶在身边。不知叶何来,温润雅似仙。晴日朝阳戏耍,雨日倚靠而眠,快意忘经年。朝晚饮花露,日日又年年。
芽渐长,叶渐茂,意相连。不应归去,为何茎断叶枯黄?只觉时光倒转,又似初相见面,默默抬头看。悄问叶从何来?原是同根连。”
那曲子前半段明快,后半段婉转,清幽哀恸。一曲终了,石敲声捂脸轻泣,断断续续地哭出声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一株古树上,衣衫脏乱,夜色黑沉,早已经过了子时。
关灵道抱着琴跳上树来,不敢说话,也不敢造次,只是在他身边静悄悄坐着。石敲声的嗓音沙哑,哽咽道:“我不敢回屋。”
“那就不回去。” 关灵道低着头说。
“你这首曲子是写我哥的,送给我行么?” 半天,哽咽的声音才又响起。
“嗯。” 关灵道拨动手下的弦,一串琴声悠扬而出,“我教你唱。”
石敲声抹了抹眼睛,低着头怔怔的:“你唱,我听。”
关灵道拨着琴弦半弹半唱,声音不高,就像是说话聊天般低沉,石敲声静静地听着,没有跟着唱,也没让他停。两人各自靠着身边的树干,寒风冷冽,雪花纷飞,身上不久便落了一层薄雪。
不知过了多久,林间粗粗细细的树变得清晰,雪地上的枯枝也看得清了,石敲声像是清醒过来似的,脸上的泪痕已干,从树上跳下来。
环视四周,生疏得很,这里是上清宫不许人进来的后山。石敲声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昨夜辛苦你。” 这是让他唱了几个时辰?至少也有两个时辰吧。
“不辛苦。” 关灵道的嗓子已经哑了,“君墨刚才找不着你,跟着老宫主去了不眠山,你找它去吧。”
“嗯。”
后山的雪又厚又冷,关灵道的心情却是舒畅不少,抱着琴飞了没几丈,在悬崖边上停下来。计青岩负手立在峭壁之上,黑色披风猎猎,长发随风乱舞。
“三宫主,敲声没事了,我们下山。” 关灵道在他身后三丈远的地方喊。
计青岩给他个侧面:“你呢?”
“我什么?” 关灵道有些茫然。
“敲声没事了,你呢?” 清冷天仙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近在咫尺。
“我没事啊。”
话一出口,不知怎的眼眶有些酸,关灵道的手指一动,琴声随之而出,如同潺潺流水般不敢断,仿佛断了就要哭出来似的。
计青岩拉住他的手腕,琴声立止,关灵道捂住双目,轻靠在计青岩的肩上,掉下泪来。
第53章 第四个故事
天色暗沉,风雪交加,什么也看不清,计青岩微凉的颈项贴着他的左脸,有些湿润。
计青岩没出声也没推开,关灵道靠在他肩上安静了许久,忽然闷声闷气地说:“师父有朝一日有了师娘,师娘见我跟师父这么好,是要暗地里抽我的。”
计青岩一脸冷淡地拉着他后衣领,那小子被迫离了身,还有些不舍不甘心:“好狠,我还没哭够呢。” 摸了摸鼻子,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痕。
微凉的手把他拉开,一块干净的素帕递到自己面前。
关灵道看到这块素帕就想起当日偷窥他沐浴的事,也顾不得想别的了,活色生香之景在眼前顿现,左眼下又不知怎的灼热疼痛起来,面颊上两块指甲大小的痕迹红光忽闪。人当真不能有龌龊的想法,他想到这些脸上便立刻露形,今后当真半点也隐藏不了。
“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又问了。
“想起夙城青楼的姐姐。” 随口胡说,敷衍了事。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计青岩周身的气息倏然降了温,垂眸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师父,师父。” 关灵道赶紧追上去。
计青岩在风雪里疾飞着,仍旧不理。
“三宫主,师父。” 关灵道拉着他的手,忽又被他不留情地甩开,心里面着急,脱口道,“三宫主,你不高兴罚我就是了,何苦又不理我?”
计青岩停下来看着他,自牙缝里淡淡吐出几个字:“回来抄门规十遍。”
关灵道左眼下的面颊瞬时不痛了,手也放下来:“啊?十遍?” 怔愣片刻又有些后悔,不服道:“那也要有个理由。”
“品行不端。”
这也算品行不端,门规哪条这么规定了,他怎么觉得计青岩对他想罚就罚呢?
计青岩垂眸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冷静了些:“我陪你抄。”
“……”
计青岩不在身边看着他,还能找石敲声来帮他凑数,这半年来被罚了不少次,石敲声临摹他的笔迹越来越像样。有时他在石敲声房间里抄,一个坐地上,一个坐桌前,蕴声哥哥看他们叫苦连天,也会挽起袖子帮着研墨。
想到石蕴声又静静地低下头,心中微有些酸,有些沉,哭不出也笑不出,想不到时还不觉得如何,记起来时却无论如何也心情好不了。
“死后魂魄消散,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年,时候到了又会重聚而生。” 计青岩皱着眉,似也不晓得怎么劝他,“你想让他在璇玑盒暗无天日地等,和苏以故兄弟一样两相思念,面对着面,却永远看不见听不到?”
“不想。”
即便石蕴声的魂魄活着,也无法再回到身体上去,从他被杀的那天起,这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这么一想,竟然释然了些。
“三宫主,要是以后我也是如此,你千万把我杀了,别让我在那盒子里一个人过。”
计青岩冷淡地望他一眼:“胡说八道。”
“要不你每日念书给我听也好,千万别念门规之类的,南朝坊间的小说最好,不要太深太难懂的,我受不了悬念重重的,读着心累。” 不怕死地笑着啰嗦。
天仙的脸色又沉下来。
回去的路上计青岩没再同他说半句话,到了雪岭,花彩行和戚宁早已经准备好了,宋顾追正陪着他们喝茶。计青岩平时就没什么表情,其他人看不出什么,但宋顾追一看就知道关灵道又惹事了,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花彩行还是那一身白底墨兰的单衣,只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关灵道没记清楚,上面似乎多出了两只淡青色的蝴蝶。
“这里既然没我什么事了,我先行一步。” 花彩行起身辞别,笑意淡淡,“过些日子再请计兄和戚兄来画涧喝茶。”
花彩行说话如春风般温暖,没有半点架子,所在的门派也不算大,然而在场的人却没有敢不把他当回事的。修真界里还是修为说了算,冷清如计青岩,温暖如花彩行,狠辣如了尘仙子,只要修为凌驾于人,凭他什么性情也无人敢随意小觑。
计青岩和戚宁在前开路,青衣带着几名弟子在中间护着卢夜生,关灵道和宋顾追断后,出了上清宫向山下而去。
宋顾追在关灵道身边飞着,这才状似无意地道:“又得罪三宫主了么?”
最好把你逐出师门,打入冷宫,从此再也不理。
“嗯。” 才刚说完,忽然又发现原来宋顾追是挖苦的意思,“师父爱之深责之切,表面上不理我,心里却是喜欢我的。”
又是喜欢你,三宫主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
“自作多情,不知好歹。” 突然发现他的脸上似有泪痕,迟疑地问一句,“你刚才哭了?”
是因为石蕴声?
“嗯,师父刚才亲手给我擦眼泪。” 其实没擦,但素白帕子都递出来了,差不多也就算擦了吧。
心里些许的同情镜花水月般地消散,在三宫主面前投怀送抱,哭哭啼啼,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居心不良。” 说这话都算轻了。
“怎么居心不良了,师父看我哭得梨花带雨,心疼死了。”
宋顾追被他气得沉下脸,一个大男人说自己梨花带雨,简直就是毫无廉耻。这小子怎么无论何时都能找到办法让他生气呢?
“我就等着看哪天三宫主看穿你的真面目。三宫主现在就算一时迷惑,早晚有看透的时候。”
说了这话,忽觉得四周气氛安静许多,转头看过去,果然那小子垂着头面色有些古怪。宋顾追正有些纳闷,关灵道又抬起头来不要脸地笑着说:“看穿之前,我与我家公主开心一天,就是一天。而且我家公主喜欢我,看穿了也未必把我怎么样。”
计青岩是木折宫的宫主,什么你家的!
宋顾追不再说话了。他跟随计青岩好多年,还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人,关灵道如果真对他有心思,不如早些死了这条心。
明争暗斗地行了七日,一行人终于来到卢家的灵地,一望庄。归墟神宗离夙城千里有余,而一望庄离夙城只有三十里,当年了尘特地将卢夜生送到夙城来挂牌,就是“千百年世家,门前卖笑”的意思,不用逼卢夜生真的接客,就将卢家侮辱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