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隐玉随意地朝旁一指,示意承曦落座。他自己则进了背靠山体的木屋里,他其实还藏着几坛子最久远的千年珍酿,一直未舍得拿出来,为了防他二哥的狐狸鼻子,甚至没放在酒窖里。
他拎着几个滴里嘟噜的坛子从屋内走出来,搁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解开纠缠在一处的麻绳,往承曦那边推过去两个,自己留了三坛子。
小殿下伸手摸挲着年久变色的酒坛上粘着的红纸,“喜酒?”
“嗯,”小狐狸还在跟一个坛口上拆不下来的那根麻绳较劲,闻言没过脑子地答道,“我的 喜酒。”
话落,他倏地抬头,果不其然在对方深潭一般幽邃的眸底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痛色。
少年一屁股坐下来,“你莫要多虑,我讲话一向不过脑子。”他其实差点儿要给自己一巴掌,琢磨了这么久,无非就是希望把该说的话讲明白唠清楚,别整得叽叽歪歪深闺怨妇多委曲不甘似的。结果,一个不留神,秃噜出口的话徒增谬误。
谁让你瞎起头,小狐狸无声地瞪了承曦一眼,殿下垂首失神间,未曾留意。
这一个岔子把原本打了个七七八八的腹稿搅得一团浆糊,白隐玉出师不利,丧气地一怼酒坛子,“要不先喝吧。”
不等人家反应过来,他自顾自地让两个坛子在石桌上清脆地碰了一下,便收回来,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承曦回神,视线锁定在少年扬起的脖颈处,随着急速的吞咽,喉结滚动,白皙透明的皮肤呈现紧绷的弧度,一滴又一滴来不及咽下的晶莹液体顺着嘴角滑落下来,蜿蜒没入衣襟。大约落在任意旁人眼中皆是一幅极为生动极为养眼的美人饮酒图,偏偏本人毫不扭捏在意,随手撸起袖子抹着唇角,什么文不文雅不雅,一点不过心,自有一番恣意洒脱。
承曦阖眸,许久之前小狐狸醉酒的场景从他脑海中倏忽闪过。明明世易时移,天地迥然,但在这一刻,仿佛短暂地今昔交错,甚至心底升腾出一股肖似落归根的安宁感。眼前人便是心上人,阴差阳错,死而复生,即便还没有失而复得破镜重圆,亦弥足欣慰,足以令他枯木涸水一般的心绪死灰复燃。
他的少年,历经千疮,劫后余生。他本该庆幸,知足,如释重负,适可而止,但再睁开眼的刹那,他确认自己做不到。他连眼珠子都舍不得错开一下,如何能够放手?
他非是那慈悲胸怀的佛祖,他生而强悍,固执。千年万载,他为了与生俱来压在肩上的担子麻木地疲于奔命,他毕生所求不过面前这一人……他预感到少年会说些什么,他无法遏制心底最深处滋生的恶劣念头,恨不能一道术法将其禁锢在怀中,带回凤栖殿,日日夜夜形影不离,一时一刻也不能脱开他的视线。
如若他舍得下手的话……
他怎么舍得?
“你不喝吗?”少年又扔掉一个空坛子,眨着泛红的眼眸,轻飘飘地问道。
承曦摇了摇头,将自己面前的酒坛推了回去。他卑劣地纵容少年买醉,醉了吧,醉了好,今日醉了,便不必启齿。
刀山火海从未忌惮分毫的战神殿下,好似掩耳盗铃的胆怯鼠辈,自欺欺人。
“嗝。”少年双肘支在石桌之上,半个身子探过来,一口酒气喷在他的脸上,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他说:“你是不是总觉得亏欠于我?”
承曦还不待开口,小醉鬼无需应答,自己先退坐回去,笑开来,“大可不必。嗝……”他又打了个酒嗝,大咧咧地摆了摆手,“真的不必。儿时那一遭,我根本不记得……后来你从天上掉下来那一回,也不过互帮互济,谁也没占谁的便宜。所谓救命之恩……”他下意识往颈项间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醉眼朦胧的瞳仁迷茫地颤了颤,随即有些讪讪地放下手,“归根结底,大约是你父母在天有灵护佑于你,因着封印的瓜葛,恰巧假于我手罢了。”
承曦并不否认开端,若非隐玉牵引,大抵天大地大,未必你我因缘际会。然则,过往种种情深意重,岂是互帮互济几个字便能够轻描淡写地揭过?雷罚之后的亲身抚慰、魔族偷袭时不顾安危的示警、反噬来袭雪中送炭……他深深地凝望少年色厉内荏的神情,将反驳的话语压在喉口,不做戳破。
白隐玉晃了晃酒坛子,将最后几滴珍酿接入口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若是被二哥察觉我吃独食,”他吐了吐舌头,“大约要挨揍。”
承曦忍不住抬手,想要摸一摸少年柔软的发顶,又克制地放下,他说,“不会。”
小狐狸歪着脑袋,“你如何知晓?”
“他们真心疼惜与你。”
“嗯。”白隐玉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虚空地望向远处,“狐族仙境美轮美奂,爹娘舐犊情深,两位兄长……大哥严肃了些,二哥比我还要天真幼稚……”他兀地捂上嘴巴,吃吃笑,“被苏青釉听到,我必然无有好果子吃。”
小狐狸苦恼又怅然,“可惜,阖家美满,天伦之乐,我大概注定无福消受。”
承曦涩声,“至亲离散,骨肉分别,我欠你。”
白隐玉脑子转了转,未听清也未听懂,他径自絮絮,“我不敢在他们身畔停留太久,我以思乡为由逃开,其实我是怕他们终有一日会发觉,我写不好字也作不好画,我得过且过,我世俗粗鄙,散漫懒惰,与他们期待中的什么三王子格格不入。与其得到后再失去,我宁愿从未据有,”小狐狸抬手比划,“你,懂吗?”
承曦强作镇定,“……懂。”
“你不懂,”双颊酡红的少年霸道地拍桌断言,“你懂个屁!你若是懂,便不会自以为是。你替我扛天雷也好,剖元神金丹也罢,你以为护住性命,我便该通情达理,感恩戴德?”
不,我不是,我没有……辩解的话堵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的确刚愎自用自作主张,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他无从辩驳。
小狐狸一眼能够望到底的纯净眸芯颤了颤,他说,“那不是我了,即便未丢性命,或是起死回生,那也不是本来面目。”
承曦几乎立时理解他话中未尽之意,那些经历过的疼,受过的伤,被放在天平上比较而放弃的沮丧,被当做软肋威胁的屈辱……抹不掉的。
承曦心口好似被密密麻麻的针脚戳着,口唇颤动着翕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醉酒的人话锋转得猝不及防,“你记还得紫云吗?”
承曦木然地颔首。
“当初,我曾替她百般不值。”醉鬼自嘲地笑笑,“后来,隔三差五地忆起,也不知是在哪一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恁地天真愚蠢。她那样潇洒通透的一只大妖,灰飞烟灭自然非是为了某个不值当的人或是某段不了情。”小狐狸仰首,堪堪压下眼角不争气的水渍,被酒意浸染的嗓音夹杂着哽咽,“她是因着不再喜爱自己。”
承曦心尖针扎似的惊痛,“你,不……”
少年瘪嘴逞强,“切,我才不会,我不要自我厌弃,不过是一副原本的皮囊而已,没了就没了,我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撑着胳膊,尽量睁大迷蒙的双目打量面前之人,直言不讳,“只是我一见到你,便忍不住动心,我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反反复复,吊在半空中,如此矫情,我不喜欢这样,我……”小狐狸双手一阵脱力,脑袋磕到桌面之前,被一只大手轻柔地托垫着。
白隐玉半晌未动,就在承曦默默松了一口气,起身意欲将人抱起来送回房之际,少年蓦地抬头。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少年水凌凌的眸芯里清晰地倒映出小殿下的剪影。
“你……”他脑子一懵,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真他娘地好看。”
承曦:“……???!!!”小殿下即便身经百战,仍旧每每在这小狐狸不按套路的行径面前,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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