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下)(86)
因为此时此刻,有个更夺人眼球的判决正在进行。
天音阁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烧着。蜡油融化,发出松柏清香,两名天音阁的侍女披着金丝潋滟的衣袍,玉臂柔婉,将刑台两侧的灯台一一点亮。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这一支近卫队的相貌个个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艳,也不知道这是天音阁所修的心法所致,还是因为木烟离收弟子的时候极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灵明,善恶终有回报。”
一盏又一盏的兽性青铜灯烛跃起火光,那火焰如鲜艳的红绸,飘拂摆掠。
到处都是人。
台上,台下,西北东南。
刑台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巅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颤,发抖。
这三天,薛正雍在四处求人,但无济于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惧掌握着珍珑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
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
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
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
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隔着万里传入鼓膜,蛟山密室内,楚晚宁蓦地睁开眼,自昏沉中苏醒惊坐。
“墨燃!”
烛火闪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重衫。
他微微发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开口,念出的就是这个纠缠了两世的名字。而后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有些发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强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为何惊悚得厉害。
“……”
在榻上坐着,手掌在脸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渐渐凉透了,他才缓过神来。
眼前不停有记忆清晰地闪现,但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体内留的太久,以至于重归于他时,居然也一并带来了许多属于墨燃的记忆。那些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掉的,被抛却的。
甚至连墨燃自己都不再记得的重要回忆。
楚晚宁都看到了……
第275章 【天音阁】丹心破碎
他看到孩提时的墨燃在冲母亲灿笑, 他看到段衣寒摸着墨燃的头, 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他看到墨燃抱着薛蒙给他的一盒子糕点,小心翼翼地啃着吃,一点碎末都不愿浪费。
他看到墨燃站在无常镇的酒铺子前, 穿着一身新入门的弟子服,将兜里的碎银双手奉给老板,然后笑得有些羞赧又有些期待:“要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能拿个好看些的酒壶盛着吗?我想送给我师尊尝尝。”
所有的记忆都接二连三地浮现。
那些曾经在墨燃心中,最温暖、最清澈的美好过往——就这样如走马灯, 五光十色地闪过。
画面中的墨燃一直在笑, 从饥寒交迫的幼年, 到八苦长恨花发作前的那些青稚岁月。但这些回忆并不多, 墨燃这一生拥有过的纯粹时光实在是太少了,能纵情欢笑的日子屈指可数。
楚晚宁看着那急闪而过的桩桩件件。
然后,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因为两人的灵魂纠缠了实在太久,所以此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长恨花种下之前,墨燃竟是那样喜欢自己,敬重他,依恋他,热爱他, 尽管他不爱笑, 教法术的时候, 甚至有些苛严。
可就是喜欢,觉得熟悉又温暖。
觉得这个冰冷冷的师尊,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燃竟是喜欢过他的……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热烈而纯真地喜欢过他。
眼前的记忆接着流转,楚晚宁顺着墨燃的回忆,身陷入起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天晚上,死生之巅的弟子房亮着盏孤灯,墨燃坐在桌边,对着摊开的书卷,小心翼翼地缝着手中的一方白帕。
才缝了几道线,便笨手笨脚地戳破了指尖,血滴落,洇染在布巾上。
墨燃便睁大了眼睛,随即显得很沮丧,叹了口气:“好难。”
白帕被团着,扔到了一边。
又取来一方新的,再缝。
一夜烛火不熄,丢了无数块帕子,总算手脚灵便了些,慢慢的,淡红色的花瓣绽开了,一瓣,两瓣……五瓣。
每一瓣都绣的细致,每一瓣都绣的真诚。
少年笨拙地缝制一块洁白的帕子,一针一线,开一朵终年不败的海棠花。
他望着帕巾的眼睛里有光。
绣好了,其实也难看的厉害,阵脚大有不平齐的地方,一瞧就是生手所为,但墨燃却喜不自胜,他兴奋地左看右看,又把帕巾抛起来,轻柔的手帕在半空中飘落,落于他的脸庞。
遮住他的面容。
他在帕子下笑出了声,吹了口气,海棠手帕便掀起了角,露出下面他温柔的眼。顾盼流光。
“送这个给师尊,他定会喜欢的。”
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暖,是后来种下的蛊花所无法容忍,必须吞噬的暖。
“以后每次用手帕,都会想到我啦。”
墨燃把帕子揣在怀里,心中想过无数遍楚晚宁会夸赞他,会开心的模样,只觉得草长莺飞,抑制不住的快乐。当夜,他兴冲冲地跑去了楚晚宁的寝居,找到那个正站在池边观鱼的男人。
“师尊!”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满脸的光辉。
楚晚宁回头,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阿嚏——”
天寒,出来得太匆忙,没有穿大氅,少年话未出口,倒是先打了个喷嚏。
楚晚宁道:“……何事那么急,都不记得披件衣服?”
墨燃揉揉鼻子,咧嘴笑了:“等不了啦,我有一样东西,再不给师尊,就要睡不着了。”
“什么东西?”
“补给师尊的拜师礼。”他说着,便将叠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索掏出,临到馈赠时,却又忽地情怯,脸竟然红了:“其实……其实不值几个钱的。也不,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