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秀(11)
他又快速检视了一番树林里的死尸,确定没人活着了,然后走到拉铁跟前。
那人倒在草丛中,长剑刺穿了肺部,不停咳出血来。夏天跪在旁边,扶着他的头,不知所措。
医生看了一下伤口,摇摇头,伤口很吓人,但他这次倒没吐。
拉铁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血沫喷溅出来,声音很怪异,听上去像正被自己的血淹死。他说道:“我……通过了考验……”
一群人呆呆听着,拉铁接着说:“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最艰辛的胜利,都是由微小的不可置信的希望产生的……”
医生说:“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拉铁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我贡献出了我自己,我将葬在修罗场,回到战神的怀抱……”
的确是浮金电视台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杀戮秀有个官方神祇,叫战神阿瑞斯。这位神祇一身朋克装扮,头发乱糟糟的,叼着根烟,手拿重机枪,脸上挂着疯疯癫癫的笑容,立于高楼大厦的顶端,脚下踩着骸骨。
电视台请人给它写了专门的祷词,还有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大多是胜利、牺牲和希望之类的,表示如果你走投无路,觉得绝望、无助和被蔑视,战神将赋予你辉煌的新人生。再配以成名的杀戮秀明星帅照。
当年的N区大屠杀也老被比喻成一次向战神的大规模献祭,还老和领头的白林绑定,说他是“恐怖到近乎辉煌战神的分身”。白林要活着一定会起诉浮金集团侵犯名誉。不过他死了,他们爱怎么编排都行。
它是桩广告,一个商标,背后是策划组和销售数据。但网上四处流传着灵验的传说,人们祈祷不断,它随着营销注进灵魂之中。
现在,拉铁不停地咳血,但仍固执而断断续续念着为荣誉、怀抱和胜利。他看着眼前完好无缺的战友——其实也没多完好——双眼熠熠生辉,好像完成了神圣至高的目标。
夏天嘲笑过他的骄傲和荣誉,现在他快要死了,居然还在念这玩意儿,他只能肃穆地听着,没人能在这时嘲笑任何人。
“在血与死亡的考验中,我会尽全力……为胜利……贡献……”拉铁喃喃说道,如同电影里殉道的勇士。
直到他眼中光芒散去,黯淡如灰,夏天才意识到他死了。
他们站在拉铁的尸体前,不知道要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道:“他说……要葬在赛场上,合规定吗?主办方准吗?”
“不准。”白敬安说。他停了一会儿,启动战术规划的智力。
“但有特殊情况。如果我们搞出个仪式,他们转播了,也许就会同意把尸体留在这。”他说。
“我知道这种说法,”医生说,“死亡会让一个地方变得比较有历史感,也许他们会用尸体当标记,发展情节什么的。官网还会发起投票,让大家决定是不是感兴趣……”
他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说道:“对不起,只是有点搞笑……我们的朋友为救咱们死了,死前说着广告词。为了实现他的遗愿,我们得举行葬礼,赚同情分,好在网络投票中得到胜利!”
没人接话,只有他在笑。这里的某些东西显得既严肃又廉价,让人不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敬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还是很让人同情的。”
“我想吐。”夏天说。
他转身走到树林那边,一手扶着树干。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不过不想回头,只是盯着黑黢黢的丛林。
如果能一直不回头就好了,继续朝前走,不用面对这个荒诞又悲惨的场面。
但日子还得继续,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头,说道:“好吧,我们来举行葬礼。”
4.
他们准备挖个坑,把拉铁放进去。
这种活以前一定是拉铁干,鉴于他死了,夏天还伤着,只好医生来干。谁叫他杀的人最少。
夏天站了一会儿,转头去检视尸体。他战斗视野向来一流,扫了一眼战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朝白敬安说道:“谢了。”
白敬安点点头,说道:“也谢了。”
他们不再说话,夏天走到草丛里,捡起丢掉的那枚花环,很新鲜,没有任何损伤。
他拿着花环,小心在地上坐下,白敬安扶了他一把。作为一个战术规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但如果说他对杀戮秀有什么了解,那就是:这会儿是绝对安全的。不举行完这个戏剧性的葬礼,主办方才舍不得让他们死呢。
白敬安拿过医疗包,朝夏天说道:“衣服脱了。”
夏天脱了上衣,白敬安过去检查,大部分的地方血已经止了,但小腹的旧伤裂开,血不停渗出来。
“得缝合一下。”他说。
夏天拿起针线包递给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白敬安说道:“我们还有点麻药。”
夏天摆弄手里的花环,说道:“我来上城时,情况很不好看。我曾跟人说我会功成名就的,没人信,只有最小的妹妹信。她还不到六岁,我说什么她都信。我说到时会编个花环戴在她头上,她高兴坏了,天天都在说这事儿。”
他声音很轻,因为不想被收音器捕捉到,这是一次私人交谈。
于是白敬安尽量做出没有在说话的样子,他拿了块石头,把针弄弯,一边把背包里半瓶酒丢给他,说道:“麻药不太够。”
夏天灌了口酒,是款中世纪没有的烈性酒,他喝酒的样子看上去习惯这类手术了。
“抽签仪式前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他说,“她说妈妈死了,被嫖客打死的,我们都说他早晚打死她,她还不信。”
白敬安的针刺进他皮肤,他呼吸都没紧一下。
“她说爸爸要把她卖掉,她听到他讲价格了。我让她去找一个朋友……和大部分的朋友一样不可靠,但如果她手脚够勤快的话,也许能收留她几天。至少那么点良心该是有的吧。我很难想象我死了她会怎么样,我向她保证,我会活下去,接她上来。”他接着说。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过夏天接那次电话,是在一次训练间隙中,电话接过来没有图像,只有语音。
夏天坐在训练室的角落,头靠着墙,像是想从墙壁中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全,样子很疲惫。
他声音温柔又认真,充满安抚的意味,手中却在摆弄一把小刀,刀锋把指尖划破了,他盯着赤红的血,脸色阴郁冰冷。
白敬安从没看见他这样过,即使在情况最糟时,他也能迅速决定接下来干什么。他是个疯子,而且绝不介意再疯上一点。
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了,他在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虚张声势,向个孩子保证能解决一切,可手里什么牌也都没有。
但他仍胸有成竹地安抚惊慌的小女孩,仿佛一秒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幸免于难,大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白敬安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对话,这么难以忍受的困境。
“她真的相信,花环,阳光,事情会好起来,上城的大房子。”夏天说,“我一直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那种希望……太可怕了,荒唐透顶,你不能这样,会死得很难看的。”
夏天低着头,头发散了一些下来,而天际光线越来越暗,白敬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这世界上,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他用闷闷的声音说。
他那样子让白敬安想劝上一句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糟,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是却说不出来。
因为他是对的,这就是这样一个悲伤又残酷的世界。虽然有时你必须得抓住什么,固定住自己,不至于滑落深渊,但你目中所及的一切都脆弱不堪。
所以最终白敬安只是割断缝线,把绷带绑好,想了想,又拍拍夏天的肩膀。
医生挖好了坑,他们把尸体放进去,然后站在那里,想着是不是要说几句什么。电视里葬礼都要说点什么的。
医生看了眼白敬安,战术规划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一般都是他们主持葬礼——他盯着脚尖看,好像那里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
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他决定还是填充一下空白的致辞环节,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来唱首歌吧。”
然后他开始唱。
那是《黑暗之子》里的一首插曲,他一直在追这部电视剧,唱的是男主角去救他一个朋友时的曲子。那人最终只找回了尸体,这场救援从头到尾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去了。
曲子没什么名气,但他第一次听时就被那温柔的绝望打动了,一有人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首。
医生唱道:“在一个春日温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带走,他躺入大地的胸膛,树木沙沙作响,像一个孩子回到了家;在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她吻了他,把他带走……”
歌词把春夏秋冬都唱了一遍,曲子有种单调的古风,他不确定拉铁会喜欢,不过对大家站在他墓地前唱歌的肃穆场面应该会比较满意。
他唱出来前有点担心被嘲笑,不过现在显然没人有心思嘲笑他。
他们把土填好,医生朝夏天说:“你要说点什么吗?他蛮喜欢你的。”
“他谁都喜欢。”夏天说。
“说点什么吧。”医生说,“就是……随便说一点,不能谁都不说话吧。”
夏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这座孤独的坟茔,还得靠网络投票确定能不能留着。
“好吧。”夏天说,“埋在这里的是拉铁,他出身于下城T15区,我不知道他父母是谁,有没有爱过谁,我猜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种人在杀戮秀上就是开胃点心,他的生命低劣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