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秀(92)
韦希穿着件浅色系礼服,化着病号妆站在旁边,说道:“又回到马戏团了。”
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医疗部门治他的时候偷工减料了。不过助理向夏天解释,说他本来气色很好,但宣传部觉得他出现在镜头前时不该太活蹦乱跳,得需要脆弱和无助一点,观众才会感到亲切。
他的确是异常活蹦乱跳,一路上招惹了两次摄像头——把摄像头关了,说是不喜欢那个型号。还和宣传助理吵了一架。
他们的网络后勤死过一次,但活回来后一点也没有了之前的沉默压抑,完全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巴不得惹点事的那种。
“真不敢相信我错过了最终场。”他朝夏天说,“以后一定得有更大的场面才能弥补这个遗憾。”
“应该会有的。”夏天说。
“我不是太期待。”艾利克说。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医疗大厅。
他们走进去时,所有人突然都停下交谈,盯着夏天看。
这种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好像人们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怎么跟他说话。接着突然之间,人声同时响起,摄像头全部聚焦,仿佛一道扑面而来的大浪把他们淹没。
“您知道目前的‘处决’已经有多少起了吗?”
“大部分都死有余辜,以前从来没人真正行动过,你给予了人们反抗的勇气——”
“您会做出某种宣言吗?映空湖事件是对为富不仁者们资源垄断的宣战吗?”
“您有什么别的想杀的人吗?”
“您会再和安小银约会吗?”
“您和白敬安有性关系吗?”
中间夏天张了两次唇,但都没插进话去,不过他在白敬安的问题上抓紧时间说了句“没有”——反正这些人问个不停,不用担心冷场,他只管听着就行。
“你知道当年安格在175届时做的事吗?你是因为那件事杀他的吗?”有记者说。
夏天当然不知道,但这一刻他知道,他想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在这片混乱中,他盯着门口,计算时间。
在那个准确的时间点,所有人让出了一条缝隙,迪迪站在狂热人群的尽头。
她穿着件昂贵的品牌套装,打扮得像宴会上一枚精致的蛋糕。浅桔小姐领着她,手中拿着夏天的枪。
夏天想,场面看上去混乱,不过实际上还是非常有逻辑的。
——这是一种多么明确的象征,告诉你,他们会给你足够强大的武力,你尽可以杀人,但没人活在真空之中。
他属于这个世界,而上世界有它的规矩,他必须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朝迪迪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不管现在麻烦有多大,他脸上都没有反映出来一丁点。
女孩深吸一口气,也朝他笑,快步走了过来。
夏天熟悉她这个表情,家里出了大麻烦的时候她会这样。他确定她很想哭,而且等会儿到家肯定会哭……但现在却笑得很可爱,走过来时脚步也很稳,好像每一步都必须计算好,才不会让事情恶化下去。
夏天蹲下身,朝迪迪张开手臂,最后两步时她没控制好冲了过来,用力抱住他。她在发抖。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夏天说。
她小小哽咽了一声,低得只有他能听见,然后立刻装得好像没事人一样。
“我看到映空湖沉了,我以为是地震呢。”她朝他说,“灰田带我去看遗址,好漂亮啊!”
“送我的。”夏天说。
“我也想要。”
“等你再长大点。”
夏天亲了下她的头发,所有人都忙着把这感人的一幕拍下来,分享到公共空间里去。
浅桔小姐走过来,笑容甜美,手拿漆黑的托盘,里面放着他的枪。金色与黑色相对而放,末日之兽像是金属上的黑洞,战神权杖却宛如一片落下的阳光。
夏天一手抱着迪迪,伸出手,拿起了枪。
2.
夏天踏入医疗大厅外的街道,阳光和欢呼海浪般打来。他眯起眼睛,整个世界如一锅沸粥,翻滚的全是金钱、喧闹与渴望。
路边停着一辆加长的豪车,车身漆黑,像只伏地的巨兽,是他去终场宴会的座驾。前后居然还有开道护卫的车辆,酷似装甲车,样子像是大队人马正准备去发动战争。
“送你的。”灰田说。
夏天震惊地看着这支车队,灰田站在他身后,又加了一句:“全都是。”
艾利克在后面说了句:“我靠!”
同行的浮金一台主持人林烈面带微笑,说道:“这是堡垒公司的‘狂兽’系列最新产品,有三种不同的模式可供选择——”
他声情并茂地做了一番广告,听上去这车子是造出来去打仗的,根本不应该在街上开。不过堡垒公司显然认为夏天应该多开这辆车出镜,连司机都配好了——模样精干,凶神恶煞,随时能够冲锋陷阵。
每次从赛场出来,夏天都觉得很分裂,他的生命和意志似乎突然间变得十分重要,无以计数的人为他而来,一群人忙前忙后地服务,仿佛人生中的希望全在于此。
灰田跟他说,他不需要觉得是白拿东西,广告商又不蠢,他们送东西当然是因为确定能够得到更大的收益。
旁边的大牌主持人做完了广告,一群人盯着夏天看。
“我很喜欢。”夏天干巴巴地说。
“好极了。”灰田说,“上车吧。”
司机表情肃穆地拉开车门,夏天坐进去。
车厢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真皮沙发、恒温的酒柜、吧台之类的东西错落摆放,灯光隐于角落之中,如暗夜角落燃烧的火。
迪迪进了车子,就扑到窗户上看外面。
车子无声地滑进了街道。
明星们的第一站是终场宴会。
直到现在,其他赛场的比赛仍然没有结束。第三赛场创下了一系列记录——全场的混乱、策划组的无力和低死亡人数。
杀戮秀从来不乏各项记录,但当看过那样的抗争,看过策划组的无力,粉丝们似乎看别的什么都差点味道。
这支小组的行为让司空见惯的记录、痛苦和反抗有了意义,这意义光芒四射,让人热血沸腾。
林烈坐定身体,调好摄像头,转头朝夏天问道:“您以前真的是反抗军的重要人物吗?”
“什么?”夏天说。
“有这么个传闻,您当时在封装区里,因为您是反抗军中的一员。”林烈说,“毕竟当时N区的年轻人和暴动全都有关系。”
车里冷场了一会儿,艾利克说道:“你电影看多了吧?”
“不,电影都是根据现实改编的,我们也有明确证据——”主持人说,滔滔不绝说出了一堆数据,夏天没听懂他在说啥,不过感觉上非常确凿。
他坐直身体,露出一个他在下城惹了麻烦时惯有的笑容,格外好看。他说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说的只是几率,而且死无对证。”艾利克说,作为另一个N区出身的人,他对这类事危机感强烈。
“谁都知道,‘N区的年轻人’都死了,”他说,“一个活的都没有。”
“请不要紧张,我们没有审判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林烈说,“而且说‘N区的年轻人都死了’并不太严谨,是不是?毕竟夏天先生就活着从大屠杀里出来了嘛。”
“这事他没什么能说的,”艾利克笃定地说,“而且他当时不能算N区的年轻人,只算N区的儿童。”
车窗外,一座欢迎夏天“再次从修罗场回到人间”全息广告牌迎面而来,通体是压抑的黑红色,尸骨遍野,只有他在的位置有一点光亮。
这一路两边的广告牌全是他的欢迎宣传。
“但在那样一个世界中,童年非常短暂,艾利克先生。”林烈轻声说,“十三岁,足以明白死亡、绝望、压迫和反抗所为何事了!”
艾利克一时没找到话反驳,金牌主持人的口气比反抗军还反抗军。
说真的,N区暴动最开始影响的只有附近几个大区,失败后的影响却开始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强。到了上城更是光芒万丈。
有些东西从那场黑暗惨烈的反抗中辐射开去,并且愈演愈烈。
夏天能理解N区事件在下城的影响力,但不明白那些因为反叛被残杀的人,过了几年怎么在上城也变成了英雄形象。
照灰田的说法,因为“上城喜欢这一款的英雄,而这里是一个消费至上的世界”。
“在这里,商家竭尽所能地研究消费者的欲望,不管是温情励志还是毁灭世界,我们都尽量地放大,煽风点火,再定个好价钱。想卖东西就得这样。”她说道,“上城是个残酷的地方,但在这里,你总是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说话时,这位年轻的形象策划看着这座巨无霸的空中都市,堆积着楼房、车辆、商品和无边无际的广告。
她耸耸肩,说:“这个,就是我们的选择。”
车子向前,通行顺畅。
夏天看着窗外,不能关挡板,就算是战神,也要照公司规程走。
“新闻不是说到处都在塞车吗?”他说。
“是的,堵死了。”灰田说,朝他笑。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表情轻快,瞳孔放大,显然是药物效果,是狂欢中遥远而躁动的底色。
“公司把天空大道专门清了出来给你走,战神怎么能堵在路上?”她接着说,“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有明星出门,要大规模清场的。”
夏天这才发现他们脚下的街道上满当当全是车——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而为,他在的这条公路最高。无数的人看着这方向,朝他挥手和大喊大叫。他们甚至看不到他,只是辆车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