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19)
鸠摩罗什默然看了会,轻声慨叹了一句,小沙弥看着苻坚,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苻坚留意到,笑道:“朕为人从来宽和,不管法师有何高见,朕都洗耳恭听。”
小沙弥这才颤声道:“法师说,就凭方才那封信,就可以看出陛下尘缘未断,此生恐怕永无佛缘。”
天下谁人不知,大秦天王一心向佛,鸠摩罗什公然毁谤他未有佛缘,还不知会招致如何的弥天大祸,一旁侍候的致远等人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就怕苻坚动怒。
苻坚却愣在当场,重生以来的心事被人轻易拆穿,饶是他度量过人也觉得面上挂不住,愠怒中还带着几分赧然,连袖中那块云纹凤佩都隐隐发烫。
可苻坚毕竟是苻坚,再如何不快也不会迁怒于人,最终苦笑道:“想不到就连素未谋面的法师都看得出么?”
鸠摩罗什淡然而笑,“恐怕这便是陛下的执吧。”
“执……”苻坚沉吟品味,“不错,敢问法师,朕该如何破执?可有经典阐明此法?”
“有一部经,名曰大明咒经,不过贫僧自己都还在领悟之中,还未来得及传译。”
苻坚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请法师长留长安,弘扬佛法,为朕破执、为大秦众善男女解惑、度化苍生。”
鸠摩罗什神情淡漠,不悲不喜。
料到他这般反应,苻坚又道:“如果法师不喜欢长安,也无甚要紧,只要法师留在大秦,任何州县均来去自由,可任择一处收徒授课,聚众译经。”
他如此礼遇,鸠摩罗什依旧淡淡,只行了个礼,“长安甚好。”
苻坚不禁在想,前世被迫破戒时他是否也是这般神情?
真正的佛陀是否就是这般摒弃悲喜爱恨、再无贪嗔欲念,有如木雕泥塑?
离开草堂寺时,长安下起了雨,苻坚看着雾气氤氲的长安城,忽而想起慕容冲极喜欢听雨,不管是前世枕在自己腿上小憩,还是今生在自己案边随侍,但凡下雨时总会格外沉静。
前世自己问过他因何爱雨,他却钻进怀中撒娇,避而不答。
后来先隔天涯,再隔阴阳,唯一一次会面又是阵前城下,更是不曾再问,现下想来,一同听雨也算是他们纠缠十余载中罕有的一点温情,不明所以,也算憾事。
苻坚伸手接住冰凉的雨,轻声道:“致远,取笔墨来。”
远在姑臧的慕容冲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苻坚的书信,心中雀跃难以言喻。苻坚虽遣人一路送来吃食衣物,可从未给自己写过只言片语,不知此番又有何事交待。
慕容冲拈着信笺,迟迟不打开,他猜想苻坚定然是问他姚苌之事,可又隐隐希冀苻坚能说两句私事,哪怕是再平淡无奇的宽慰关切,而不是公事公办,开门见山地催着他去杀人越货。
心情复杂地拆开信笺,慕容冲不由愣住,看向前来送信的驿使,“你来时,长安可是在下雨?”
“正是。”
“哦。”慕容冲笑了笑,“下去歇息歇息,明日过来取信。”
他身旁下人给了赏银,那驿使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慕容冲将那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不曾读错,字里行间也并未嵌任何暗语,苻坚大老远地差人送信,就是为了问自己为何喜欢听雨。
慕容冲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直都在想,他于苻坚是否是不同的,就如此刻,这世上,苻坚只会为一人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慕容冲认认真真地答了。
风花雪月,长安与邺城处处不同,可唯有雨声,却是一样的。
第三十二章
凉州的战事打了一半,苟苌的急报便来了,在洪池之战中,姚苌以三千甲兵对阵马建,英勇杀敌,身先士卒,中了三箭,当场便抬下战场休养。可天妒英才,当天夜里他便高热不退,创口血流不止,第二日便撒手人寰。阿房侯也负了伤,战场之中缺医少药,苟苌便命他回长安养伤。
讽刺的是,慕容冲的回信也是这一日到的,那边厢是血肉横飞、马革裹尸,这边却是夜阑听雨、风花雪月,就连苻坚都深感人世无常。
苻坚印象里前世姚苌确实中过三箭,只是当时自己命他回京休养,想不到时过境迁,不可一世的姚秦皇帝就这么含恨而亡,根本不该出现在凉州的燕国威帝却成了苻秦的功臣。
“阿房侯到何处了?”苻坚对致远道,“命太子亲自出城相迎,朕在宫中设宴为他洗尘。”
然而那筵席慕容冲到底没去,离长安还有十里,苻宏便派人来报,说是慕容冲伤得不轻,怕是无法赴宴。
苻坚来不及细想,便让人将慕容冲接进宫中,命太医院好生医治照料。
于是慕容冲醒来时,就看见清河公主坐在自己榻边,用罗帕拭泪。
“阿姊。”慕容冲轻咳一声,“不过一点皮外伤,你无需如此。”
他这话倒也不错,皮外伤是皮外伤,只不过伤在腰腹上,好的难免慢些,加上军中缺少上好伤药,又一路颠簸,才迟迟未愈,数日后甚至发起了高热,才将一干人等吓得半死,赶紧将他当做伤兵送回京城。
“你吓死阿姊了,”清河公主抽噎道,“横竖你都有侯位在身,在沙场上何必如此拼命?难道你不知刀剑无眼,难道你不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慕容冲平生最见不得她哭,只好苦笑道:“让阿姊忧心了,是我的不对。”
他转头四处看看,“这是紫宸殿?陛下呢?”
他一醒便问苻坚,清河公主心头又是一颤,“陛下在外间批阅折子……凤皇,你看你到底是外臣,宿在内宫多有不便,不如跟阿姊回东宫养伤,如何?”
慕容冲不以为然,“紫宸殿在外宫城,离中书省甚近,平日里陛下批阅折子办公皆在此处,怎么就算内宫了?何况我常在此处值夜,也常宿在这,不打紧。”
清河公主想起他与苻坚的旧事,更是忧虑,刚想再劝,就听太监通报,“陛下驾到。”
再叙话就有些不便了,无奈之余,清河公主只好告退避嫌。
苻坚与慕容冲打了个照面,见慕容冲瘦削双颊、苍白面色,苻坚忍不住蹙眉,“怎么伤的这么重?你莫不是与姚苌一同冲杀进去,自己也……”
“这却是陛下抬举我了,”慕容冲苦笑,“我若是告诉陛下,姚苌之死与我并无半点干系,陛下信么?”
“信。”苻坚不假思索。
见他如此信任自己,慕容冲难以自抑地雀跃,“我原本的打算是在回师之时下手,孰料他自己先病死了,倒是让我少了个立功的机会。”
苻坚却已经了然,前世姚苌位高权重、颇受器重,他受伤,自然军医们不敢怠慢,此番他与慕容冲一同受伤,他圣眷爵位都不及后者,本就凶险的伤势得不到精心料理,也便盛年而亡了。
只是事实当真如此么?
反正姚苌已死,真相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苻坚只觉周身轻快,仿佛这些年往事强加己身的业力都少了些许,再看向慕容冲,只见他薄唇微挑、星目含光,微微侧过头,眼中不仅有笑意,还有——自己。
贴身的玉佩似乎又有些发烫,苻坚下定决心回头就将那它取下。
见苻坚移开视线,慕容冲忍不住有些想笑,不知为何,仿佛那夜留给苻坚的阴影远甚于己,二人相处时,倒是他手足无措的时候多些。
“之前陛下欠了臣一个允诺,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苻坚点头。
慕容冲正色道:“臣请陛下原原本本地告诉臣,在陛下的梦里,到底臣下场如何?”
“你!”苻坚霍然起身,勃然变色。
慕容冲毫不畏惧地直视他,“陛下曾说过,那梦里陛下与臣不曾相遇,可臣却觉得陛下今日对臣种种颇有蹊跷,仿佛有意引导规劝臣一般。臣当真不信,那一夜之后,陛下不将臣充为娈宠,却将臣视作子侄,这等不同寻常的作为,与那梦毫无干系。”
前世今生种种被他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追根究底,苻坚心里突然觉得冰火两重天——慕容冲前世对自己滔天恨意寒凉刺骨,他今生迷惘无辜又莫名让他心头火起。
于是苻坚气笑了出来,“你想知道?”
慕容冲挑衅般看他,“是。”
那一瞬间的慕容冲仿佛和太元十年兵临城下的慕容冲重叠起来,苻坚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已经高高扬起,恍若当年。
当年在城楼之上,慕容冲托大单枪匹马立于城门之下,与苻坚相距不过百余米。苻坚也是这般搭起强弓,以他臂力箭术,不是没有可能寻机将慕容冲射毙于马上。
然而彼时的苻坚在遭受锦衣蒙尘那般的羞辱之后,也没有痛下杀手,反而放下了弓箭。
就如现时的苻坚,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慕容冲,明明怒气冲天,掌风却还是在离他半寸时硬生生停下。
慕容冲看他,笑得竟有几分戾气,“臣知道,陛下你下不了手,你舍不得打我。”
苻坚放下手,颓然地扶榻坐下,“你若想知道,朕便告诉你。只是朕提前警告你,有时候无知无觉才是福气,有些事,在你知晓之后,恐怕会难以自处。”
慕容冲轻轻一笑,凑近苻坚身旁,在他耳边轻声反诘道:“是臣不知如何自处,还是这段时日,这些年陛下你一直不知如何自处?”
苻坚周身一颤,微微侧开头,突然伸手狠狠按住慕容冲的左胸,“慕容冲,从前朕就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第三十三章
苻坚周身一颤,微微侧开头,突然伸手狠狠按住慕容冲的左胸,“慕容冲,从前朕就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慕容冲低声笑,眼里却是一片暗红,“自我入秦以来,雌伏人下、忍辱偷生,我可表现出半分怨怼?后来入太学、任舍人,伴着陛下夜寝早起,我可有半句怨言?伴御驾亲征梁益、随大军平定凉州,舍生忘死,二度负伤,我可曾主动向陛下讨要过半点封赏?更不要说我阿姊为东宫绵延子嗣,我为清河郡侯献上《金匮药方》,我可有半点对不起陛下与大秦之事?”
苻坚默然不语,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又道:“可陛下你呢?一开始提防我、敲打我,后来又忽冷忽热,有时信之重之,有时又疏之远之,我倒是想反问陛下,你有没有心?”
他这番话说的字字诛心,苻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连句僭越都发不出声,又听慕容冲道:“我左思右想,陛下对我种种提防,八成与那梦魇脱不开干系。陛下,臣斗胆直言进谏,您是大秦的天王,北方的共主,不是梦蝶的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