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25)
本来他心存侥幸,倘若城下的慕容冲仍完完全全属于今生,他就有八分把握能让他不战而退;而现下,慕容冲已然恢复了前生记忆,就从他方才种种来看,今生之事反而如同梦幻泡影般烟消云散。
这个慕容冲,只想报仇雪恨、只想登基复国,只想杀戮……
第四十二章
苻坚抬眼看了看阴霾天幕,对一旁致远耳语几句,致远愣了愣,取出方才苻坚带来的一木箱,打开一看,内有一件云纹锦衣,大小只够少年身形,却一如簇新,足见封存者之用心。
苻坚遣使将这锦袍送至城下,又命身旁五名将士齐声高喝:“朕于卿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此变?今送一袍,以明本怀。”
慕容冲用剑尖挑开那锦衣,冷笑:“我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这倒是与前世之言一模一样了,苻坚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悔不用景略、阳平公之言,使白虏敢至于此……
然后便是长安白骨离离,关中赤野千里。
此生,他却不会了。
苻坚缓缓道:“朕与你走可以,但你今日必须退兵五里,两个时辰之后方可追击。而且,朕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如何折辱都可以,勿要伤百姓一人。”
这却是要以一己之命换其余人等的安危了,毛当石越等人当场跪了一地,“陛下,万万不可啊!”
慕容冲抬眼看他,“哦?苻天王竟有如此胆略仁义,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苻坚按住毛当与石越的肩,“天将降大任,不可执着于小儿女情态,倘若尔等不分轻重,那便不仅于大局无益,更有负于朕之所望。先前答应朕的,如今可都还记得?朕的遗诏,还有给太子、太孙的密信都已在匣子里,石越,你务必要送到。”
二人哽咽:“臣等万死也不敢忘。”
苻坚对致远道:“你是跟着朕,还是与他们一同突围?”
致远沉默不语地站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苻坚笑笑,再度按了按毛当、石越二人的肩,转身便下了城楼。
叛军仍在城下叫嚣恣肆,就见城门忽而洞开,苻坚一身玄黑朝服,身后跟着一个内宦。
只见他龙行虎步,神色泰然,仿佛面前的并非要取他性命的反贼,反而是匍匐在地的臣民。
城下兵士为他气度所慑,一时间竟忘了摇旗呐喊,城下一片静寂。
苻坚负手走到慕容冲面前五步方才顿下足步,不言不语亦不看他,只静待慕容冲发落。
慕容冲纵马到他跟前,俯身下来,在他耳边低笑道:“风水轮流转,天王你可想到会有今日?”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哪怕今日命丧你之手,亦是朕之前造下的业果,哪里有什么想不到的?”
他云淡风轻,慕容冲也不急不忙,只冷冷地看他,“本侯倒是不信什么一饮一啄,本王只知道一个天下至理——成王败寇!”
他扬鞭指向不远处一辆满是缟素的马车,眼中满是讥讽,“末将今日能为您牵马坠蹬,真乃三生之幸,天王,请罢?”
苻坚最后回头看了眼还未来得及遍植桐木的阿房城,扶着致远的肩登上马车。
慕容冲倒也守诺,不仅不曾追击,更是拔营后撤。
“陛下,这似乎不止五里了……”致远皱着眉挑起素白车帘,“奴婢实在不知,阿房侯此时反了,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苻坚一直在心中默默估算,此时方才开口,“已有十五里了。”
阿房离长安极近,满打满算也就是四十里。慕容冲带的两万兵马半为步兵,而倘若快马加鞭,脚程快些,恐怕都已看到长安,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宫中定然会得到消息。
京中尚有十余万禁军,苻宏听闻此事,定然会派兵来追,慕容冲却丝毫不惧,反而有些优哉游哉的意思。
“陛下,”致远突然指着远处,“那只白狐……”
那只狐狸趁乱跑了出去,此刻伤还未好透,正满脸茫然地在乱军之中乱蹿。
苻坚看它一瘸一拐实在可怜,便道:“致远,去把它抱来。”
致远无语道:“陛下,咱们都朝不保夕了,还要管那畜生么?”
“本就是送给阿房侯的礼物,回头咱们送他,或许他还能放咱们一条生路。”苻坚竟还有闲情开玩笑。
致远无奈,还是在周遭兵卒恐吓的目光中跳下车去,费了好大力气将那脏兮兮的狐狸抱了回来。
苻坚却未抱它,只依旧将它捆了,扔在马车的一角,“这东西奸猾得很,你对它再好,也能毫不犹豫地咬你一口。”
致远也听出他一语双关,强笑道:“陛下见微知著,实乃圣明天子。”
苻坚起身,掸掸身上的浮灰,便欲跳下车去,却被车旁守卫用戟拦住,“侯爷有命,你不能擅自下车。”
苻坚挑眉,“你们叫他侯爷,殊不知他的侯位还是朕敕封的,怎么,你们既认了他这个侯爷,却不认朕这个天王?以及,虽说虎落平阳,可朕如今还不至于任凭你们这些宵小摆布!”
说罢,苻坚也不管锋刃,径自拨开执戟郎手中兵器,跳下车去。
“苻天王,留步。”一内侍模样的人快步走来,苻坚认得他仿佛是慕容冲从邺城带来,从小伴着长大的宦官,“王子想请你一同用膳,请天王先随奴婢沐浴更衣。”
“用膳还需沐浴更衣么?”致远冷声道,“追兵就在眼前,还请奉劝你的主子,切莫一意孤行,以卵击石。”
那内侍脾气倒是不错,“咱家不过是个传话的,这些话还请天王到王子面前说吧。”
苻坚笑笑,“你说的对,朕确实想同你家主子叙叙旧。”
致远闷不做声地跟在后面,却被那内侍拦住,“殿下只请了天王一人,请公公在此等候。”
虽不知晓这个慕容冲与他家陛下的数年纠缠、爱恨情仇,可他也料想得到苻坚此去凶多吉少,当场便红了眼眶,咬着牙硬要跟着。
苻坚回头看了他一眼,“朕若是无事,你自不用急,朕要是有事,你还得引着太子去收殓朕的遗骨,你可千万要活着。”
“陛下!”
苻坚不再理会他的哭喊,对那内侍道:“带路吧。”
第四十三章
慕容冲当真有闲情逸致,追兵很有可能已从长安城进发,他却依旧不急不忙,甚至让那内侍将苻坚带去了一个汤池。
“天王陛下,请您沐浴更衣。”内侍低眉顺眼道。
苻坚这几日本就非常疲乏,加上又悟透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也便从善如流地好生清洗一二,甚至中间一度在汤池中昏睡过去。
沐浴完后,那内侍又送来了换洗衣裳,苻坚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心里不由苦笑——自己所以为的情趣,放在别人眼里却是折辱,看来慕容冲这是要将上辈子受过的折辱一一还回来,此番显然不能善了了。
“朕原先的衣裳呢?”
“一路征尘,奴婢已经差人去为陛下濯洗了。”
苻坚也不拆穿他,淡淡道:“春寒料峭,朕年老体弱,怕有些经受不住,能否在外头再加一件?”
那内侍为难了半天,看苻坚两鬓确实已有星星点点,便咬了咬牙,为苻坚取来件黑色大氅。
苻坚感激地对他笑笑,起身不疾不徐地将那件轻佻至极的纱衣穿上,又将那大氅披了,紧紧拢了拢,也不在意自己这模样有多滑稽,径自大步向外走去,“公公带路吧,切莫让你家主子久候了。”
内侍将苻坚带去周遭的一处别苑,苻坚依稀记得似乎是前世自己赏给慕容冲的,想不到今生竟还是到了他的手上。
内侍悄不做声地打开房门,只见里间湘帘苏幕,牙床软榻,竟是个女子闺房模样。
“难为他有如此孝心。”苻坚举步进去,不卑不亢地坐下,“他请我来,难道不该上些茶水么?”
内侍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为他将茶水满上,方退了出去。
苻坚拢了拢领口,觉得那纱衣过于轻薄,贴在身上好似什么都未穿一般,实在别扭,又想起自己早年间最喜让慕容冲着这种纱衣承欢,彼时看着慕容冲只觉热血贲张,哪里顾及得到他的感受?如今自己穿上了这衣裳,方知其中苦楚。
苻坚抚上自己的手腕,幸好沐浴时佛珠并未摘去,此时也可做些事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缓缓推开,慕容冲已褪了铠甲,换上一身常服,面上清冷如霜,眼中隐隐带着几分戾气。
上次见慕容冲,他还是个明媚讨喜的惨绿少年,可以一边在人前谨小慎微地做中书舍人,一边在自己面前言笑无忌,撒泼打滚。
那时他对自己说过什么?
苻坚怔怔地看着慕容冲,仿佛这个慕容冲的冷脸与之前那个的笑脸重合起来,然后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老贼。”可这人一开口,便立时打碎了苻坚的所有泛甜的臆想。
苻坚自嘲笑笑,“这个老字朕认了,这个贼字,朕万万不能认。”
慕容冲负手踱到他面前,“想不到你还能有这般造化,慕容垂你未信,姚苌也被你杀了,真是好计谋,好手段。”
“若是知晓前事,还不能保全己身,那朕这个天王岂不是太失败了些。”慕容冲一醒来定然便打探了周遭人事,他猜到苻坚重活一世,并不让人意外,“如今你也来了,不打算做些文章么?”
慕容冲冷笑,“你已经营十年,我想去钻这个空子,谈何容易。”
“如今苻秦对外已经平定北方,不再动干戈,对内休养民生,百姓咸服,更何况,托了你这一世的福,景略好端端地活着,你我皆知,此时你反了,讨不到半点好处。”
慕容冲伸出手指,挑动烛火焰心,漫不经心道:“我知道。”
苻坚的脸孔在烛光中明灭,虽然穿的有如妓子,可他一身霸道之气摆在那里,竟看不出半分猥亵,依旧如巍巍高山,“你是想与朕同归于尽么?”
慕容冲勾唇一笑,故意喑哑了声音道:“陛下从前不是嘴上时时挂着要与臣双宿双栖,同生共死,臣今日就遂了陛下的愿?”
“好。”苻坚答的干脆,让慕容冲颇有几分诧异。
慕容冲挑眉,戏谑地击掌,“天王好气魄,不知从前被姚苌缢杀时,是否也这般慷慨?”
“不过,朕有条件,”苻坚努力别开视线,不去看他,“朕死了,你定然也活不了,景略也好,太子也罢,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