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27)
苻坚看着他侧影,忽而觉得恍惚,不过年余前的中书省,他也是如此乖顺地坐在自己的左侧,一同夜阑听雨……
“这样也好,”苻坚喃喃道,“朕陪你再听一夜的雨,你送朕最后一程。”
慕容冲磨好了墨,将笔递给他,“陛下汉学广博,不需臣代笔,不过有几层意思还是说清楚吧,其一,臣是与乱军虚与委蛇,之前在行营臣是假意劫走陛下,实则要救陛下;其二,臣带着陛下突出重围,不过先前在乱军中时,陛下不幸身负重伤,恐怕时日无多,故而留此遗诏;其三,阿房侯深明大义,与敌周旋,甚至愿意自污救驾,实乃大大的忠臣……其余的,陛下你自己想对太子对王猛对你的后妃交待的,自便吧。”
苻坚不置可否地看了眼那酒壶,“身负重伤?最后却是鸩毒而死,你当王子宗室、满朝文武都是傻得么?”
“谁说这里头是鸩毒了?”慕容冲振振有词,“我与陛下纠缠两世,就算恨你入骨,总归也得顾念几分旧情,也不想让陛下清醒地受那等苦楚,这里头不过是寻常迷药。”
“别露陷便好。”苻坚觉得自己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圣人,别人磨刀霍霍,自己还在为对方打算,果然前世那妇人之仁的毛病不仅半分未改,反而愈演愈烈。
苻坚略一思索,挥毫将慕容冲的意思落在纸上,又当着他面写了封密信交予太子,让他多加勤政,尤其要注意整顿吏治、劝课农桑、礼遇读书人、多多微服了解生民疾苦、万不可随意用兵……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最终看了眼慕容冲,还是添上了善待清河公主一条,果不其然,换来慕容冲一声冷哼。
想了想,苻坚又提笔,神情端肃地在一张绢上写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想来定是给王猛的。
慕容冲见他故意写的歪歪扭扭、颤颤巍巍,仿佛真的身受重伤、虚浮无力一般,心里五味杂陈,只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发愣。
全都写完了,苻坚竟然拔下发髻上的冠簪,将簪头取下,往几份文书上斜斜一盖,此时慕容冲才发觉,原来这冠簪本身竟就是个从简的私印。
“这样,便无人猜疑朕是被你胁迫了。”苻坚想了想,“至于致远,他跟了朕一辈子,是个难得的忠仆,朕也给他留了信,命他不得自寻短见,为朕守好王陵。所以,请你不要动他……”
他考虑得面面俱到,换了旁人,恐怕早已动容无以,慕容冲却只是抿了抿唇,“也罢,那么请陛下用了这杯酒,便上路吧。”
苻坚取了酒杯,起身朝着皇天后土的方向各拜了三拜,最终向着东边长安的方向跪下,沉默地仰头饮下。
前世阖家死在姚苌手上,今生自己一人命丧慕容冲之手,当真是好了太多了。
一阵晕眩,苻坚最后看了眼慕容冲,勉强笑了笑。
慕容冲端起酒杯,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惬意地一饮而尽,低吟道:“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心肝断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慕容冲的走向一开始我就是想好的
我当时想象一下一个人 小时候身为皇子大司马 后来亡国在长安禁宫当了几年禁脔 和姐姐一起 宠绝后宫 后来宰相进谏 外放太守 再后来 风云际会 起兵造反 杀回长安 将原先狎弄自己的人逼得弃城而逃 死于非命
再后来 占据了仇人为自己种植桐木无数的地方 称帝 肆意妄为几个月 身死……
然后这个人重生 发现这一世自己没当过禁脔 如皇子一般的荣宠 过去的自己还爱上了仇人 再三表白
我相信这样的人 一定不会选择按照既有轨道踏踏实实过日子…
却也不会 也没有办法(形势更迭)选择从前那般的人生
第四十六章
苻坚再度睁开眼时,身旁乌泱泱全是人,苻宏跪在自己身侧,正用袍袖拭泪,哭的两眼红肿如山桃,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离他不远处便是苻晖苻丕诸子,苟王后、张夫人连同苻锦等公主也跪伏在一旁,个个梨花带雨,完全失去了章法。
王猛到底先前病过一场,并未如旁人那般跽坐,而是靠着一凭几,神色凝重。
“王父!”见他苏醒,众人精神均是一振,苻宏抓住他的手,嘶哑道,“御医,御医!”
苻坚试着动了动,还好,四肢尚全,眼耳鼻舌也未少什么部件,身上也无一处觉得痛楚,蹙眉道:“朕是如何回来的?”
“受惊方归,还请王父好生将养,其余诸事待龙体康健了再问不迟。”苻宏言辞闪烁,眼神躲闪。
苻坚隐隐已觉不对,淡淡道:“怎么不见阿房侯?”
苻宏强笑道:“王父,阿房侯亦受了些轻伤,正在外间休憩。”
苻坚缓缓逡巡诸人,果然清河公主也不在其列,心中隐隐已有所感,缓缓道:“景略留下,尔等先出去。”
“王父……”
“出去!”苻坚沉声喝道。
待诸人倒趋着出去,苻坚才看向王猛,“慕容冲呢?”
王猛不语,苻坚定了定心神,压下心内几近灭顶的恐慌,颤声道:“你们到底是在哪里找到朕的?彼时慕容冲又在哪里?”
“臣实在不知陛下到底与阿房侯到底有何默契,臣只知当臣等寻着乱军的踪迹而去,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乱军剿灭,随即有慕容冲的亲兵将臣等带去了一处别苑,在院中找着了致远公公,随即他为臣等指路,进了厢房便发现陛下昏厥在榻上,而阿房侯身中数剑,倒在陛下身侧……”
苻坚颓然地倒回榻上,用手遮住双眼——看来,后来他又被人顺着地道运了回去,“阿房侯你们可找人收殓了?他生前最重仪容,你们可别让他面目全非地去了。”
王猛此时心中已笃定了七八分,不由得又是错愕又是慨叹,“想来阿房侯生前定当历经一番苦战,从头面至腰腹共有十余处剑伤,若不是身形肤色相仿,服制配饰一致,面容大致相似,臣等也不敢断定此人就是阿房侯。”
苻坚缓缓点头,“朕明白了。叛军为何作乱?”
“似乎之前已然经过一番内斗,剩下的活口军阶又较低,但从供词来看,他们出凉州启程时仿佛一切还好,俘虏们也不过是有些怨怼,不知为何中途骤然生变。”
尽管慕容冲留下种种证据,条条伏线,老成谋国的王猛依旧觉得疑点犹存,可看苻坚的神情,俨然一副听之任之,不再追究的态度,便也不再多话,“阿房侯既然殁了,又是救驾而死,这丧仪追封……”
“景略让中书省循例办便是……”苻坚漠然地看帐幔,“阿房侯慕容冲救驾有功,追封为更始郡侯,谥号便用一个威字。其封邑,由其姊太子妃慕容氏支配。”
若是慕容冲真的死了,那么他生前最记挂之人便是清河公主,施恩于她,理所当然;如果慕容冲没死,那么以姐弟平日关系,清河公主定然知情,将封邑交给她,也就无异于继续供养慕容冲,让他不至于境地窘迫。
王猛沉吟片刻,“那臣回头便让礼部拟定此事,再命人广为传扬,以让阿房侯之忠勇传于后世。”
待王猛快退下时,苻坚忽而道:“朕知晓你不信这套说辞,可也千万别让人去寻他,且随他去吧。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凤皇本就该翱翔于九天之上,如今他既得自由,是他的福分。”
王猛料想慕容冲不可能再兴风浪,便道:“虽不明所以,但臣谨奉诏。”
“善。”苻坚轻声道。
建元十四年,一如前世,在苻坚四十万寿那年,秦先后灭凉、代,一统北方,与晋划江而治。
军队尽数凯旋后,大病方愈的苻秦天王宣告天下,自立为帝,继续沿用年号建元,大赦殊死以下,再度追封祖父苻洪为太祖惠武皇帝,父苻雄为太宗文桓皇帝,封苟氏为皇后,立苻宏为皇太子,封苻丕为长乐郡王、苻晖为平原公、苻熙为广平郡王、苻琳为河间郡王、苻诜为中山公、苻睿为巨鹿公,诸皇女皆为公主。
苻坚将近半数兵勇遣散,并分以田地,余下的均命其屯垦,以农养兵;又派遣使臣往晋交换国书,约定二十年内,二国绝不再起干戈。
更令天下侧目的是,苻坚屡次赐婚,将宗室子、宗室女配与汉人世家,大举任用氐人武士与汉人儒生,一时间朝廷氐人与汉人文武参半,倒也称得上相安无事。
建元十五年末,鲜卑与羌人反叛,苻坚亲率大军镇压,完胜而归,将首犯尽数车裂,唯有新兴郡侯慕容暐,顾念其为更始威侯慕容冲及太子妃之亲兄,只将其及子女贬为庶人,圈禁府中。
至此,天下太平,再无波澜。
皇帝似乎是放下了心,开始尽可能多地将政事托付于太子,自己常微服出宫,或流连于山水,或幽居于古刹。
除去长安的草堂寺外,苻坚最常去的便是阿房,他到底还是将前世慕容冲那寝宫拆了,命人在原先的阿房侯府旧址上兴建行宫。阿房城本就常见桐木,苻坚还嫌不足,又命人再种,到了后来,整个阿房城里桐荫百里,足以让万鸟委羽。
苻坚最喜在阿房行宫掩卷听雨,常常在想,倘若慕容冲并未恢复前世记忆,此时二人恐怕早已摒弃前嫌,相携终老了吧?
也许二人会一同赴朝会,慕容冲会如往日一般守在自己身侧,看着自己批阅奏章,然后晚间再共赴云雨,相拥入眠。
苻坚努力想了想,却始终无法想象那般情景,正如他起先不懂为何先前慕容冲主动示好的大好时机,自己却故作不知,一拖再拖。
现在他却是懂了——那个对自己撒泼打滚,谈笑无忌的,是慕容冲,却也只是自己重活一世上天赐予的幻梦一场,美则美矣,却犹如空中楼阁,让人内心难安。
故而即使此刻,他孑然一人梧桐滴雨,他却依旧不觉孤寂。
毕竟世上还有一人,与他一同背负这荒唐而又仁慈的命运。
毕竟,这般的慕容冲,才是自由的,更是完整的。
第四十七章
建元十六年元日,秦帝苻坚染恙,宣布太子苻宏摄政监国,朝野震动。
朝会之后,苻坚召苻宏与王猛觐见。
“陛下春秋正盛,敢问圣意已决否?”苻坚一直有求退之意,王猛早有所知,因此并未过多诧异,只淡淡一问。
苻宏倒是有些六神无主,“父皇,儿臣年少,怕是担不起这等重任。”
“荒唐!朕诛杀苻生登基之时,年方十九,你如今已二十四,怎么就难当重任了?”苻坚冷声道,“你今年且熟悉熟悉政务,明年朕就正式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