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24)
有段时日不见,慕容冲的笔迹似乎更加枯瘦了些,用这等凌厉的笔锋写那婉转凄恻的思乡小曲,看上去很有些古怪,但慕容冲本人便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内外矛盾,反而让人觉得本应如此,理所当然了。
苻坚想起先前慕容冲对自己唐突的剖白,看着面前这薄薄的信笺,深觉头痛欲裂,更感心乱如麻,自言自语道:“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说的却是谁,又是说给谁听的呢?”
可真相,他却万万不曾想到。
春狩除去正常的围猎外,他还需接见吐谷浑等称臣的小国国主,足足十数日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准备宴请诸位国主之后便起驾回京。
筵席上,苻坚回想起上一世仿佛正是攻晋前的一次春狩,好像也是在筵席上,宫廷乐府为他演奏了曹孟德的短歌行,彼时自己踌躇满志,根本不曾猜测安排乐曲的人的险恶用心——曹孟德赤壁之败,从此天下三分,一统无望,自己的淝水步其后尘,最终命途还远不及他。
“陛下,乐府想为陛下奏唱短歌行。”
苻坚淡淡地看了眼乐府的乐官,冷声道:“今日与诸位共聚一堂,乃是乐事,何必作慷慨之悲歌?只唱些民间小曲便好,那些大雅之乐,朕听不懂。”
乐府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退下。
好在前来的多为胡人首领,都各自带了些能歌善舞的美人随从,为天王献歌献舞,倒也热闹了起来,不显冷场。
此时,有内宦在门外徘徊,致远看了看苻坚的脸色,悄悄从小门出去,过了会,满面喜色地进来了,在苻坚耳边道:“陛下,阿房侯一路顺遂,回京正好要途径阿房,听闻陛下仍在此处,便快马加鞭,想要过来给陛下请安,估计两日之内必到。”
苻坚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未多言。
致远本以为他应大喜过望,可他也未流露出特别的欣喜,不免有些失落,却听苻坚道:“本来是说明日回京?”
“是。”
苻坚瞥了眼满座宾客,“让臣工们与这些胡人先回去,其余宗室与王子们,若有差事便回,无事便陪朕再留两日。”
致远再偷偷打量了眼苻坚,只见他神色依旧是孤高的冷漠,可眼底却分明是带着笑的。
曲终人散,酒后生寒,苻坚子时在王帐中醒来,静静平躺想心事,可想来想去满脑子都是慕容冲。
之前慕容冲送的玉佩依旧温润熨帖,斯人不在,可到底有些东西守在身旁。
他或许也是想见朕的,才会千里迢迢,带伤而来。
苻坚从一旁的案几处取了慕容冲送来的信,反复看了几遍,突然坐直了身子,“致远!”
致远跌跌撞撞地进来,“陛下。”
“去拿之前和慕容冲的所有往来信笺过来。”苻坚目光缥缈晦暗,让人心生不安。
苻坚细细比对,最终长叹一声,“让禁军将军毛当速来见朕。”
毛当一进门,苻坚就对他沉声道:“你手下大概有多少兵马?阿房此地的城池坚固与否?”
“回陛下的话,陛下之前交待轻车简行,故而臣只带了两千禁军,”毛当恭敬道,“阿房历来是天子猎宫,城池不敢说是固若金汤,防务也是不曾废弛。”
苻坚不语,捏着信笺若有所思。
“陛下何出此问?”毛当壮着胆子问道,“倘若陛下提前得到消息,若当真有外敌来犯,卑将自然与京城联系,拼死保陛下与诸位王子公主周全。”
苻坚点头,“先不要慌,你立刻派出斥候,往西往北查看,看慕容冲到底带着多少人马前来,你派出两组,第一组先探看三十里,倘若不见敌情,便速速赶来回报,朕便命诸王子臣工先逃回长安。”
“致远,传话下去,让所有人尽数起身,收拾行囊,备好车马。”
二人齐齐应道:“诺。”
见他们急匆匆地出门,苻坚一回头就见那白狐乖顺模样,心生烦乱,拔剑就欲劈下去,可一对上那白狐双眼,还是长叹一声,开了笼子,看着它远去,方端坐在案后,闭目养神。
过了会,致远回来了,问道:“陛下,已经安排妥当。”
“嗯……”
“可陛下,现下众人不知根底,人心都有些散乱……”
“你是不是也在猜测朕的意图?”
致远垂首道:“奴婢万不敢相信阿房侯会反。”
苻坚缓缓叹了声,“你不敢相信?朕也不想相信。”
“陛下对他恩重如山……”
“早年朕施恩甚重,可他们一个个地又是如何对朕的?这不是他们不反朕的理由。”
“可阿房侯并无兵马,又刚负了伤……”
苻坚冷笑,“你信不信,不管他现下是何等官职,只要他想,他随时能拉起几万人来,至于受伤,伤的多重,咱们还不是蒙在鼓里,任他编造?”
毛当踉跄着冲进来,“陛下,阿房侯已在五里之外,似乎有两万兵马!”
第四十一章
慕容冲此举毫无征兆,毛当等人均被吓得魂不附体。
看着他们慌乱之态,苻坚反而冷静下来,转身看着帐中舆图。
“臣等立刻护送陛下和王子们回宫,拼死也要让陛下脱离险境!”最终毛当上前一步,请苻坚回銮。
苻坚摇了摇头,“只有五里,此时想要突围,全身而退已然不成了。城中守卫如何,你可调度兵马守卫城门了么?”
“臣先前已稍做安排,只是陛下须知,以两千对两万,这兵力实在悬殊……”
“朕知道,更何况慕容冲所率兵马皆饮血大捷而归,锐不可当,哪里是京中这些羽林公子哥们可以匹敌的?”苻坚按了按眉心,“他带的两万人马都是什么人,你可查到了?”
“回陛下的话,此时夜深,斥候也看不太出来,但似乎有不少异族人。”
苻坚若有所思,“这些年慕容氏颇为收敛,慕容冲也不敢与鲜卑旧部多加联络,朕猜想这些人并非鲜卑人,反而有可能是凉、代西域的降将俘虏。”
“兵临城下,请陛下早作决断!”
苻坚淡淡道:“阿房共有两座城门,一南一北。世人皆知,春狩不会带太多兵马,慕容冲定然已在两门皆部署了兵力,此时不管是谁,从任一城门冲杀出去,都是自投罗网。为今之计,只有朕登城门与他谈谈了。”
“没有虎符擅自调兵,又围困上苑,这已然是造反无疑,陛下千金之躯,登城楼这等涉险之举,万不可为啊!”
苻坚缓缓笑了,“倘若只有朕一人在此,朕连守都不会守,直接让他进城便是了。只是在这阿房城中,不仅有朕一人,更有朕的骨肉,朕的子民,朕能慷慨赴死,可总得给他们留一线生机。”
“陛下!”他话语中的哀凉决绝让毛当悚然而惊,当场又拜倒在地。
苻坚起身,“致远,取朕的朝服。”
阿房的百姓今日可算是饱了眼福,先是两万大军围城,刚将门窗紧闭、预备交代后事,就见天王的全副仪仗浩浩荡荡地到了城门,紧接着就听闻守军山呼万岁之声。
有胆大的百姓甚至偷偷溜到城墙根下探头看了看,除去知晓天王是个被众人簇拥的玄衣男子外,什么也看不真切。
苻坚登的是北门,果然见远处旌旗招展,慕容冲恐怕就在列中。
苻坚淡淡扫了眼军阵,头皮已有些发麻,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陛下,”毛当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也凝神细看,“此种阵型,臣倒是头次见到。”
苻坚抿唇,“此乃慕容冲首创,你未见过也是应该的。”
离得实在不近,楼下军士苻坚只粗略看出个轮廓,确定里面并未有自己熟识的将领,才松了口气。
“陛下,”石越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如今看来,这阿房侯怕是反了,相劝也是无益,臣请陛下突围!”
“不必,”苻坚不疾不徐,自己都惊诧于自己此刻的镇定自若,“京中有太子坐镇,更何况景略也在,就是个现成的托孤重臣。”
毛当石越等人大惊失色,还欲强劝,苻坚却转过头来,将袖中一张黄绢递到石越面前,“石越,你不仅是朕的重臣忠臣,更是朕的儿女亲家,朕现下将遗旨给你,哪怕所有人都死于非命,你都一定要活着回到长安,然后再好生辅佐太子,明白么?”
石越本来已存了与苻坚一同赴死之心,哪里肯接这旨意?
苻坚冷声道:“你忠直了一辈子,难道此时还要抗旨么?”
石越这才哽咽着接过遗旨,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毛当,”苻坚又道,“朕的王子公主们便交给你了,不管朕遇到何等不测,尔等均不可意气用事,务必记住——国器为重、社稷为重。”
毛当亦红着眼应了,苻坚这才看着城下骚乱,笑了笑,“咱们的阿房侯终于舍得前来见朕了。”
“陛下,臣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就反了呢?”毛当是与慕容冲一同征战过的,算是有些同袍情谊,对慕容冲之盛宠也是有所目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反。
苻坚却目光悠远地投向城楼下一个愈来愈近的小小黑点,“朕原本也是不信的,可就在方才朕原先的某个极其不好的猜想已被证实了大半,或许……恐怕他已然不是那个你所熟识的阿房侯了。”
楼下兵士默然地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有一骑悠然而至,白马银甲,身后披着的大氅红得刺眼。
城楼上众将士纷纷搭弓瞄准,可此人仍然犹如闲庭信步一般,直到距城门只有百步方才停下。
他微微扬起脸,昳丽眉眼凌厉无匹,眼中似有无明业火又似有三千弱水,戾气浓重得可让天地变色、苍生涂炭。
那人把玩着马鞭,勾着眼角看苻坚,轻轻一笑,那笑里不带半点温度,“苻天王,长安一别,别来无恙?”
“阿房侯,陛下对你慕容氏何其之厚,世人皆知。你不仅不心生感激,竟还犯下大逆,发兵围攻,你简直豚犬不如!”毛当大声怒斥道。
“阿房侯?”慕容冲冷笑着挑眉,“我乃平阳太守慕容冲,谁是阿房侯?至于苻坚头待我之厚,更是滑天下之大稽,难不成灭国之恨、折辱之仇,我还得谢他不成?”
听闻此言,苻坚不由得缓缓闭上眼,身形微颤几乎难以站立,他心底最担忧的事发生了——这不是在中枢行走,深谙为臣之道,精通儒学,对苻坚暗生情意的阿房侯;站在城下的,是皇子出身,娈宠起家,祸乱后宫,对苻坚恨之入骨的平阳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