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26)
“不错。”
苻坚看着案上木纹,“朕可以为你写一遗旨,让他们谁都不能动你,只要你答应朕几个条件。”
“哦?”慕容冲眼也不眨地看他,玉白面色在灯影下显得有些鬼魅,宛如从幽冥爬出的修罗厉鬼。
春夜寒凉,里面那不贴身的纱衣形同虚设,就算披着件大氅,苻坚还是觉得寒意刺骨,说话语气都有些不稳,“不要杀生,阿房也好,长安也罢,这是朕与你之间的私怨,你要千刀万剐、腰斩弃市,朕都随你,黎民何辜?”
慕容冲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苻坚又道:“你现下这两万人,不比从前鲜卑故旧,根本谈不上什么忠义,如今肯跟着你作乱,是因为畏你之强,可一旦朝廷兵马剿灭,不需诱之以利,他们恐怕就会倒戈,你自己应该也心中清楚。杀了朕之后,这两万人,你务必约束好,不可让他们四处烧杀抢掠。你就带着朕的尸首、朕的遗诏和这两万人,留驻此地不动,想来景略会亲自过来……”
“然后呢?不杀我,但让我生不如死?前有金刀计,后将我赶出宫禁,他本对我慕容氏恨之入骨,你又死在我手上,他如何会与我好过?”慕容冲冷笑。
苻坚叹息,“不管你信或不信,此生他并不那么厌恶你,而且,你大可和他说,就说你没约束好兵士,让朕死于乱军之手,倘若你能给朕留个全尸就更好了,你可说朕是全节而自尽。”
慕容冲放肆一笑,“那他之后也自然可以让我‘自尽’。”
“那你便南逃奔晋。”
“是你的儿女亲家,我去了也是死。”
苻坚一震,缓缓抬头看他。
第四十四章
“是你的儿女亲家,我去了也是死。”
苻坚一震,缓缓抬头看他。
那一眼实在复杂,夹杂着遗憾、悔恨、悲凉、惊诧等种种情绪,饶是慕容冲自己也是经历生死之人,也有些招架不来,冷声道:“你看我做什么?”
苻坚淡淡道:“先前你说你不记得今生之事,那你如何得知朕与谢安联姻之事?”
和亲之事,并未昭告天下,故而知晓者甚少,也不过皇亲国戚外带王猛、慕容冲这般的宠臣,倘若单单是平阳太守、皇太弟慕容冲卷土重来,他如何会知晓此事?
慕容冲这一句却是露了馅——苻坚眼前的慕容冲,既知后世果,也晓今生因。
脸色霎时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慕容冲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一双凤眼里暗流涌动,“怎么,今生对我施恩,往事就都一笔勾销了?苻坚头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苻坚气笑了,从前对着天真单纯一无所知的慕容冲,总归还想留点长者的体面,如今对着上辈子那个妖孽,哪里还想留半分情面?
“皇太弟、威帝、阿房侯,就说上世,朕灭你燕国不假,可对鲜卑人礼遇有加,奉养重用你慕容一族,虽说确实将你充作禁脔,可也是你长兄默认,你自己后来也是百般迎合媚上……”
说到这里,慕容冲脸色已很不好看,若是换了从前,苻坚多半会住嘴,可想起自己横竖也活不了多久,苻坚索性也破罐子破摔起来,“再后来,朕将你放出宫外,命你做平阳太守,给你银钱军饷,供你奉养军队,而你呢?你兄长撺掇朕过江攻晋,朕自己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也就去了,淝水之败后,你是怎么对朕的?谋逆起兵,围困长安,朕死之后,占据阿房,屠戮生民,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分过错?”
“住嘴,给我住嘴!”慕容冲霎时便发起狂来,起身便去掐苻坚的咽喉。
苻坚不闪不避,“慕容冲,朕扪心自问,前世自你出宫,今生自那夜之后,朕就算对不住天下人,也独独对得住你,朕问心无愧!”
慕容冲的手已经卡住他的咽喉,他也是一员猛将,倘若下重手,别说是苻坚,就是掐断豺狼虎豹的咽喉也不在话下,可看着苻坚双鬓微霜,竟有些下不去手。
苻坚仰起头,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朕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后来占了阿房,看着满城桐木,你可曾有过半点动容、半分悔意?你可曾有那么一霎,想起朕来?”
慕容冲双目赤红,好像自己也回到了前世的阿房——听闻苻坚身殒后自己是个什么反应?似乎是在部将面前放肆大笑了一场,紧接着大摆筵席,欢饮达旦。待到只余下自己一人时,满心满脑都是苻坚的脸,有宠溺有爱欲有愤恨,还有最后那淡漠的一眼。
其实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对苻坚所说出降善待,并非虚言,口口声声要他的命,可到底还是不想见他命丧黄泉。
风雨凄凄,满城桐木沙沙作响,一时间慕容冲简直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恍惚之下,他竟鬼使神差地问道:“先前我什么都不记得时,就总觉得你对我态度实在古怪,现在回头看看,你恐怕数次都想将我除去,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早就成了你的刀下亡魂。那么我又想问了,你既然此生恨我入骨,为何还惺惺作态地种这桐木?”
“凤皇非梧桐不栖,这阿房既然封给了你,自然就要有梧桐。”他松了手,苻坚自然便喘过气来,暗自在心中估算长安援兵动向。
注意到他眼神游移,慕容冲也回过神来,冷冷一笑,“死过一次的人,早已不惧生死。”
苻坚一愣,忽而道:“你也……”
“呵,”慕容冲眼中满是冰冷讥诮,“是啊,命丧部将之手,倒是与你殊途同归。”
“可惜你未能长命百岁,”苻坚真心实意道。
“长命百岁?”慕容冲自嘲道,“如今看来,我却是你苻秦最大的忠臣,你走后不过八个月,我便与你同赴黄泉了,你说这可算是殉情?”
兵荒马乱,今日称帝明日便可能亡国,今日杀人明日便可能阖家灭门,何况苻坚最是了解,慕容冲此人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就算他当了皇帝,恐怕也无法查人善用、约束僚属,最终被部署反噬也是再寻常不过。
方才慕容冲要扼死苻坚时飞身扑了过来,后来并未动手,可也忘了抽身,于是此时二人紧紧相贴叙话,若不知底细,恐怕还觉得是一对旧情人久别重逢,此刻二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心口贴着心口。
慕容冲忽而低声笑道:“我做过你几年的娈宠,陛下你可还记得此事?”
他用了敬语,反而让苻坚心中警铃大作,“怎么?”
“你说,我就是此时把你就地正法了,他们来得及救你么?”慕容冲随手将苻坚身上的大氅挑开,露出那件极为淫靡的纱衣。
心知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慕容冲便越会失去兴致,苻坚强忍慌乱,淡淡道:“只可惜朕本就容颜鄙陋,如今又年老色衰,恐怕无法让阿房侯尽兴。”
他能屈能伸,全然是为了拖延时间——纵然此处比较隐僻,官军需花些时候搜寻,但以王猛智勇,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官军定然会找到他们。
慕容冲看穿他想法,笑了笑,“能将陛下这般纵横八荒、横扫六合的英雄压在身下,本就是天大的福气,何况我觉得陛下风韵犹存,如何就年老色衰了?”
说罢,他将苻坚拉起来,又草草将那大氅系上,在墙上敲击了两下,只见一道暗门应声而开,内有一条密道深不可测,一片骇人的漆黑。
慕容冲对苻坚欠了欠身,眼中是三分得意、三分狡黠,看起来颇有几分顽劣,“天王,请。”
第四十五章
苻坚无可选择,只好起身,预备跟着他步入地道。
慕容冲却伸手挡住他,从角落里的一个箱笼里取出一套衣衫,“天王怕是舍不得换了?”
还算他良知未泯,苻坚瞥了他一眼,接过欲穿,却见慕容冲负手背过身去,忍不住笑道:“在行伍中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竟还……”
慕容冲回身,凤目一挑,“竟还什么?”
苻坚想起自己性命全在人家手上,默默地将“如此矫情”这句话咽了回去,“竟还如此考究。”
“呵呵,也对,毕竟也不是没看过。”慕容冲坐回榻上,干脆冷冷地看他更衣。
苻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只好摸摸鼻子,坦然自若地换了衣裳。
他正好不惑,已过了盛年,可因这些年吃斋念佛加上忙于政务、不近酒色,却也未见发福,仍是精瘦模样。慕容冲将他与自己记忆中两相比对,觉得仿佛还比前世更清瘦了些,想起今生苻坚平日劳苦,心里难免泛酸。
苻坚见他神情阴郁,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又让他不快了,便也一言不发。
“走罢。”慕容冲手执火把,带着他从暗门下去。
下去之后方知别有洞天,那暗道也不知修了多久,蜿蜿蜒蜒看不见底。
“这是五六年前置办的,当时是预备隐居避世,想不到却在今日派上用场。”
那便是刚入长安之时,苻坚点了点头,“朕实在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路上,他已思量了这个问题千遍万遍,倘若是前世的慕容冲,那么定是挟他以令群臣,最后再乘乱窥伺帝祚,倘若是今生的慕容冲,那么这一切恐怕是个带着些撒娇意味的顽皮之举,纯粹与他逗乐。
可面前这个,到底花非花雾非雾,是又不是他所熟识的慕容冲,他的行事章法,苻坚一无所知也无从预知,唯有听天由命。
“到了便知。”
不知过了多久,苻坚已觉得腿脚胀痛,才终于看到隐隐约约的光亮。
慕容冲又带着他开了一道暗门,从地道攀爬上去,苻坚不禁愣了愣:“这不是?”
此处,赫然便是慕容冲建好后不曾居住的阿房侯府,府邸门外,有数十人把守。
“陛下驾临寒舍,臣不胜荣幸。”慕容冲造作地欠了欠身,“臣已备薄酒,与陛下小酌一番,彼时陛下便知臣用意。”
他既然做戏,苻坚也乐得成全,微微颔首道:“你立府许久,朕一直想来看看,却都不得空,今日却是赶巧了。”
侯府内里与慕容冲在京中的府邸大抵相同,仍是苻坚推崇的素简朴拙之风,看来这个重生的慕容冲还未来得及按自己的喜好重新修葺。
正是春雨霏霏时候,筵席就设在水榭之中,正好坐看那雨打荷叶、风流云散。
说是酒席,其实也不过是几样小菜,一把酒壶,外带两个酒盏。
苻坚目光定在那酒壶上,心里已然有数了,淡淡道:“可有纸笔?朕应允你的遗诏总要写好。”
慕容冲取出个小匣子,里面已然放好了明黄绢纸和上好笔墨,随即亲自站在一边为他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