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20)
窗外,狂风掠过树梢,影影憧憧。
罗大经的腮边赘肉一颤一颤,咬牙切齿,他最终还是没豁出去,恨恨地道:“给你,给你!知道了!还说没完了?!”穿鞋的怕光脚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流氓对着别人能赢,对更流氓的就没辙了。
罗大经说完便转过身子,趿拉着鞋,走进内室,靠着门框插起胳膊,阴沉着脸,向高低柜一扬下巴:“都在那儿,自己拿。”
谢兰生走进了屋子。
高低柜高的一边是衣橱,矮的一边是展示柜,玻璃门里有一些书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柜面上则散落着他最熟悉的拍摄设备。
“行了,”罗大经催促道,“拿完东西赶紧走,我们马上要睡觉了。”
谢兰生刚迈开步子,莘野却是伸手一拦,目光锁住罗大经,说:“罗大经,那些设备是你拿的,我要你亲手送回来。我们不会自己动的。”说到这儿哂笑一声,“否则不跟你一样了?”
罗大经的脸色难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谢兰生也恍然大悟,心想莘野真够周密的。
双方再次陷入僵持。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很突然地,电光石火间,谢兰生就眼前一花!
只见莘野一把捏住罗大经的右手手腕,一扯,罗大经便猝不及防被拉到了莘野面前,接着莘野一脚踹在罗大经的后腰椎上,毫不犹豫!只听哐当一声过后,180多斤的罗大经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高低柜上!
衣橱顶上插着花的两个瓷瓶挣扎了下,还是倒了,往墙边滚,轱辘轱辘地。
“……”罗大经回过头,呆了。
谢兰生也吓了一跳:莘野把人踹柜子上了!
这人怎么这么暴力?!
他知道莘野练过桑博。
此时莘野耐心耗尽,声音冰凉:“罗大经,你,现在,用手,一个不落地呈上来。”
他的气势过于凌厉,让空气都充满压迫。罗大经的呼吸急促,感到自己仿佛要被这无形的利刃划伤了。
罗大经也有些怕了,总觉随时要被暴揍,他屈服了,拿起设备,慢吞吞地转回身。
莘野说:“两只手。”他知道,罗大经会交回设备的,他只是在硬撑而已。
“……”罗大经也没说什么,乖乖地用两只手端着,他一向会审时度势欺软怕硬。
谢兰生把设备拿回,一一试过,发现全都是好用的,长舒口气。
谢兰生发现,他和莘野都挺固执,想干什么非干不可,不过呢,自己从来不逼别人,而莘野则总是在逼别人,他很敏锐,总能捉到别人软肋,也不心软,让人只能垂首配合。他自己的“非干不可”都是出于原则、理想,而莘野的非干不可则是出于自身性格,横行霸道的。
“还有,”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莘野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进组前向谢兰生要去还债的2000块呢。”
罗大经一愣,语气放软,带着央求:“莘影帝,谢导演,你们二位宽限宽限,那2000块是真还债了。给点时间,我凑一凑,行不行?”
“给你两个月。”莘野最后下了判决,显然也是耗尽耐心了,“我们拍完再回来时我要看到那2000块。”
“好……我们全家想想办法。”罗大经觉得当务之急是让莘野赶紧走人。
莘野最后看看对方,几秒钟后收回眸子,让谢兰生也跟上他,终于拔脚走出房间。谢兰生把大包小包全都挂在自己身上,踉踉跄跄跟在后头。
罗大经把家门锁上,发现自己T恤都湿了。
终于送走那两尊神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
兰生、莘野连夜坐车回盱眙村继续拍摄。他买了点红药水儿,涂在自己的伤口上。
“莘野,”在火车上,谢兰生问,“你在同意进组之后为什么要签合同?”
莘野抬眸,右手指尖敲了几下面前桌板:“因为知道会有屁事。”知道会有人因“不敢报警”认为他能为所欲为。
谢兰生不吭声了。
莘野问他今后打算:“还要去找张继先吗?”
“不了。”谢兰生摇摇头,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张继先他虽然走了,但没偷东西,也没预支工资。他大概是真受不了了吧,在国营厂拍电影时买烟买酒都能挂账,到咱们这就不行了,剧组只管吃饭睡觉。他应该是真心觉得《生根》剧组苛待了他。他想不到,今天从厂里顺一条烟,明天从厂里顺一瓶酒,才是真正不正常的。既然他是这个态度,硬拉回来也没意义。”
“嗯。”莘野同意,“话说回来,你还打算继续拍吗?这才几天,都走光了。”
“拍,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谢兰生又露出笑来,“我早知道会有一堆挺不下去的时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挺不过去,就干挺,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最后总能做出来的。”
莘野感到不可思议:“你……”
“所以,就先挺着呗,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
“莘野,”谢兰生又文艺起来,“其实,拍电影、看电影,是思考和成长的过程。”
“嗯。”莘野也比较同意。
“你在美国出生长大,肯定知道《圣经》故事很重要的伊甸园了。”
莘野皱眉。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亚当夏娃在伊甸园纯如白纸无忧无虑。上帝告诉他们两个,善恶树和生命树上的果实是不能碰的。然而他们被蛇引诱,背叛上帝,最终还是吃了禁果。于是他们知了善恶,有了智慧,有了思想。上帝知道后怒不可遏,将他们俩放逐出去,还对亚当说:你必终生劳苦。”
莘野有些不明所以。
谢兰生又继续说了:“我虽然并没有信仰,然而其实一直觉得宗教里的一些东西最能体现人类智慧,比如伊甸园的故事。它早说了……思想上的成长势必伴随痛楚,这是代价。我就不说中文里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了。”
果然,莘野听到这十六字,留出困惑的神情来。
他也没问什么意思,而是进入到具体细节,问谢兰生:“你要重新找摄影师和录音师?”
“对。”谢兰生点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以及当中零星的光,“我反思过了,我之前太看重能力了,这不对。其实‘合拍’才是最要紧的。”
“你总算是意识到了。”在Harvard学了四年商的莘野则是轻笑一声:“谢兰生,你最好记住,你不是在选你的伙食,你是在选你的伙伴。共同的价值观才是最重要的那样东西。”
谢兰生叹:“我这已经得到教训了……我不觉得选择相信罗大经是错的做法,既然把人招进来了,就应该要要相信他们,防贼似的一天到晚防着他们得不偿失,他们是能感觉出来的,也就不会付出真心了,但是,一开始要擦亮眼睛找到真正合适的人。”
莘野挑挑眉,有点惊讶。这谢兰生从来没有学过现代的管理学,竟能自己悟出这些。
谢兰生又摇了摇莘野的手腕,问:“莘野,你那头儿认不认识合适的人?尤其是摄影师?”罗大经和张继先一前一后全都走了,不要他了,他上哪儿能再找到摄影师和录音师呢?
“摄影师?”莘野想了想:“我只认识一个候选。态度、能力都没得说,绝对不会中途撂挑子,是我首部片子《铁路》的摄影师,美籍华人。不过他在LA几十年了,你付不起他的周薪。这摄影师是出名的把钱看的比命还重。他从来不自砸招牌,然而周薪也非常高。而你……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成品必然不会太好。钱也没有,名也没有,他干什么要来?别想了。”
“不是,”谢兰生是从来不会轻易地说放弃的人,“难道不能试一试吗?《生根》剧组是不太好……但不也把你拉来了?”